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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金門那扇門─讀黃克全《島之書》|劉奎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對於一個住在金門對岸的人來說,金門顯得既熟悉又陌生,說熟悉是因為它隔得近,坐船半個小時就到,所見也是與廈門周邊近似的閩南風,而且都曾是兩岸衝突的前線,四處都是所謂的戰地風景,民間也流傳著諸多相關傳說;但當我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又覺得有些陌生,除了戰地風景,歷史古跡外,對金門人的歷史、生活和情感並不太瞭解,因而,當我讀到金門籍作家黃克全的《島之書:金門歷史、人文、自然書寫》時,我感覺叩開了另一扇門,一扇進入金門歷史和金門人生活的大門。

 

重新喚醒早年的經驗

 

與楊樹清等金門籍作家一樣,黃克全憑著在地的經驗,寫出了金門人近百年的歷史與情思。歷史的巨變、戰爭的暴力,時代的波濤一次次將小小的金門島捲入,使得金門人如風雨飄搖中的乘客,但從這些金門作家的筆下可以看到,即便經歷了如許多的劫難,他們對土地深摯的情懷,對生命的眷念,卻未嘗改變,在一種樸素、真摯甚至有時顯得卑微的狀態下艱難求存,其意志和決心顯示出他們的尊嚴。

對黃克全這代因戰亂而轉移至台灣的金門人而言,他們重返金門時,衝擊最大的還不是戰爭,而是現代化的衝擊。他們發現,不僅人非,往往物也非。他們所要做的不僅是物質的保護,還要通過這些物質載體,去盡可能地鉤沉、保留或還原人們過往的經驗和記憶,也就是說,過往之物不應只是供人觀瞻的風景,同時還有內在的生命。從這個角度而言,學者視域中的金門,多為世界史尤其是冷戰視域下的考察,或是對金門習俗、建築的調查、描摹,而黃克全的《島之書》則以細密的回憶、入微的觀察,記錄了金門人的人情故事、日常種種:如〈捉放賊〉中,通過人們對盜賊的態度,寫鄉里生存的智慧,人們在寬容中相互體諒;〈老繭〉則寫出傳統金門人的勞動樣態,他們與土地之間的親密關係。

從《島之書》可見,黃克全是一個敏感的人,但唯其敏感,才能逆著歷史之流,將早年的經驗重新喚醒、還原,他走過的舊日巷道、偶遇的熟識草木,都能啟動相關的記憶,甚至可以說,金門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可能都拴著他早年的經驗和情熱,只要稍一碰觸,這些經歷就會自動跳出來,正如他所說的,「我對老家最留戀的,並不是人事,卻是那些分布在各個地方,各個角落,沒有動物性生命的,譬如一口井,路旁一棵什麼樹,一條很少人走的僻靜小徑,或哪裡的一方池塘等等」(黃克全:《島之書》2014p. 50)。

這些物事極普通,但因曾陪伴過個人的成長,因而成為個人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存在,成為他日後時時回顧的對象,如〈沙美老街和大別山〉寫沙美老街上的製冰廠、榨油廠、打鐵店、燒餅店、漫畫店等,都是作者童年生活習見的店鋪,寫起來如數家珍,尤其是漫畫店,他在那裡站著看過多少漫畫,像〈牛伯伯打遊擊〉、〈仇斷大別山〉等,正是這些漫畫,給他匱乏的童年生活另一個豐富的世界,並暗中改變著他對世界的認識,讓其「隱隱約約觀察到,自己一次次從漫畫店出來,一次次不一樣了」(《島之書》p. 30)。在他人看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店,卻成為個人歷史中的重要節點,不僅讓他重新認識世界,同時也開啟他通過文字、符號、圖像等表達出世界的旅程。

 

寫下金門獨特歷史與文化

 

除了這種個人化的印痕,作者筆下追憶的物件,還有很多是帶著金門獨特的歷史與文化印記,如鄉間古厝、太武山等,古厝的形制、格局在在表現著人們的宗親和鄉土觀念,太武山被鄉民稱為大山,這種不冠名的稱呼表明它在金門人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地位。可見,黃克全的個人記憶又往往牽扯著群體經驗,他個人的觀察和記憶也通向金門人的心靈世界。

黃克全生於金門,但因戰亂的影響,他上學期間便前往台灣島。他對金門的回憶,有些類似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由一些具體物件觸發回憶機制,像著名的點心「瑪德萊娜」讓敘事者陷入長篇回憶一般。黃克全雖說他對故土風物,例如對巷弄的留戀要超過人事,但讓人動容的還是與巷弄有關的人與事,如臨終前還「央求家人扶她到巷口」的老祖母,雖是寥寥幾筆,卻寫出了人情物理的內在肌理、金門人對故土的厚致情誼。這些情景由黃克全在回憶中道出,實際上又添了一重歷史的縱深,有物是人非之感,正如他在憶及鄉間古厝時所言,「一切都消逝到空中去好了」(《島之書》p. 106)。

 

以獨特方式書寫戰爭

 

對於金門這個小島來說,歷史委實有些沉重,但又不可迴避。從傳統而言,它是台灣唯一存有宋代古蹟的地方,數十位進士說明其文教的興盛;步入現代,它更是牽動東亞乃至世界神經的敏感區,在冷戰時期,它與朝鮮半島的三八線、東西德之間的柏林牆一道,成為東西冷戰的標誌性分界線,而在國共內戰的延長線上,它更成為冷戰時期的熱戰區,無論是八二三炮戰,還是單打雙不打的炮擊,金門人可說是兩岸衝突的直接承受者,金門人的生活也被編織進冷戰的世界格局中。在他筆下,隆隆的炮火是習見的生存背景,來來往往的大兵交織著他童年的生活。

相較於其他書寫戰爭的書,黃克全對戰爭的描繪顯得平凡,但平凡中又多出一些內容,如他寫防空洞:「島上各個村子隨處可見的防空洞哪,像極一張張了口的嘴,張口,但不作聲」(《島之書》第65頁)。防空洞像巨獸一般,伏在村口,本身也讓人恐懼,而躲防空洞時,外面炮彈呼嘯,防空洞這個封閉的空間,則成為救命的稻草,這是人們對防空洞感受的複雜性。

黃克全還提到一個細節,就是其父在躲防空洞時,並不完全進到防空洞之內:「不顧阿娘抱怨及催促,父親總愛蹲坐防空洞口第一個階梯,半個身子在外」,在黃克全看來這是父親表達其不妥協的方式:「完全縮在洞底,是懦弱者,伏服者,被踐踏腳下卑躬屈膝的失敗者;完全曝身洞外呢,則是既矯情又僭越,既無視於倫理親情又不管肉身的傷脆可毀。身子處在半內外,算是不卑不亢的堅持或妥協吧?」(《島之書》p. 63)雖然戰爭讓人感到恐懼,但還是有人試圖反抗,維護生命的尊嚴。這種反抗的姿態,豐富了我們對戰時金門人心態和生命形態的認識,而且,如果置於近現代以來的戰爭書寫序列,這也是十分獨特和寶貴的反戰經驗。

金門早在明末便是朝廷征剿海盜的戰場,晚清以來,西方列強和日本更是交替進入這裡。歷史的這份沉重或沉痛,讓返鄉的黃克全,不單要承受現實中金門的今昔之變,同時還要承受歷史中的不變,那些不時浮起的歷史之重,使得他眼裡的金門圖像往往是雙重的:一是風景化的金門;一為歷史的金門:「另外一幅圖景,徐徐淡入,旌旗與帆篷迎風颯颯地,不計其數的大小各式戰艦停泊在海灣,灣內是荷蘭船,週邊是劉香的海盜船,不知為什麼,一個精確的時間顯示了,1633年10月22日,金門東海域」(《島之書》p. 99),一幕幕戰爭就這麼在他眼前展開,又倏忽而逝,接著又開始。

 

打開金門那扇門的鑰匙

 

歷史如幽靈般,從未曾遠去,而是徘徊在金門的上空和金門人的內心。於他們而言,歷史的暴力一次次強制性地將他們納入時代風暴中,但不為外人瞭解的是,當歷史之潮退卻,它留給金門的戕害卻並未遠去。黃克全的經歷便是如此,他在重回故土時、追憶童年時,歷史的暴力場景也一再重現。從這個角度來說,只有瞭解過往才能理解金門的現在,瞭解金門人的歷史遭遇,才能打開金門的那扇門。黃克全《島之書》對其在金門過往的回憶、對金門的感受,與楊樹清等對金門人的書寫一道,是打開金門那扇門的鑰匙。

還需一提的是,黃克全的寫作雖然多是追憶之作,但他也認識到沉溺於鄉愁是無法超克歷史傷痛的,對創傷性歷史的超克,在個人經歷之外,還要借助近現代東亞史,尤其是中國史的背景,以及在此條件下形塑的金門出路。不過因《島之書》中金門未來圖景闕如,使得該書總體上並未超越歷史的感傷。

 

(作者係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