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耀東教授(1932-2006)的主要史學論著《糊塗齋史學論稿》五種─《抑鬱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變的歷程》、《魏晉史學及其他》、《魏晉史學的思想與社會基礎》、《胡適與當代史學家》即將再版。
逯教授雅好鄭板橋法書,書齋壁上掛著板橋「難得糊塗」橫幅,欲以為齋名;逯夫人李戎子女士笑說:「還難得糊塗,你幾時清楚過?」遂去「難得」二字,而名曰「糊塗齋」。
逯耀東五大史學成就
逯教授才氣橫溢,文如其人,時而氣勢澎湃,猶如千軍橫掃,時而粗獷豪放如「那漢子」,時而細膩秀美婉如雍正小楷。逯教授著作,橫跨文史,史學論文69篇,史學論集10本,散文集15本。其史學成就包括五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長城史。逯教授以城的形成與發展,將中國歷史文化的發展分成築城、衛城和拆城等三個階段。所謂「築城」,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建築小城堡開始,到秦帝國將西北邊疆許多城連綴起來,築成一座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萬里長城。逯教授認為長城不僅是一條國防線,也是自然與人文地理的分水嶺,更是農業民族向西北拓展的極限,分割農業與草原文化的疆界。
至於「衛城」時代,從漢高祖的平城之圍開始,是成熟的農業文化與草原文化的主力空前遭遇;從此,長城內外民族的衝突,互有勝負,而大量草原民族因此內移至長城以內,而與農業民族文化融合。
至於「拆城」,因為近代以後侵略中國的「夷狄」,不再是從北方騎馬翻越長城而來,而是帶著堅船利砲從東南海上來的。中國面臨三千年來未有的大變局,遂用夷變夏,師夷之長技,進行現代化。城牆被視為封閉保守象徵,因應現代化拆除城牆的藩籬。中國在拆城的過程進退失據,近代的許多悲劇種因於此。
第二部分是北魏鮮卑拓拔氏的文化轉變。逯教授從漢與匈奴間的緩衝地,長城外農業與草原過渡地帶的「甌脫」出發,討論鮮卑拓跋氏從平城到洛陽文化轉變的歷程。「甌脫」居中媒介,草原與農業文化涓涓滲連、相互交流。其後匈奴南徙時,遷入這個地區居住,逐漸放棄遊牧而定居,與漢人雜居,學習適應農耕生活,俟機翻越長城,進入中國。
永嘉風暴後,五胡十六國在黃河流域建立統治政權,就是農業文化與草原文化互動發展的結果。鮮卑拓跋氏部族是最後進入長城的邊疆民族,不僅收拾了黃河流域的歷史殘局,總結秦漢以來的發展,而孕育出的胡漢融合,為隋唐帝國建立基礎。逯教授運用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北魏宗室墓誌碑文的姻婭關係資料,發現孝文帝以政治力量斬斷中原士族社會的婚姻關係的鎖鏈,使北方貴族和中原士族通婚,消除草原與農業文化殘餘的矛盾,使其政權得以持續。
第三部分是漢晉史學史。逯教授的史學史研究始於裴松之《三國志注》,聯繫《史記》「太史公曰」、裴松之《三國志注》與司馬光《通鑑考異》,找到三者的傳承關係。他發現裴松之引用的魏晉史學著作許多是《隋書‧經籍志》沒有著錄的別傳,有別於正史列傳的個人傳記。別傳始於東漢末期,盛於兩晉,是魏晉時期新興的史學寫作形式,反映魏晉史學特殊的時代性格。
逯教授以魏晉時期的社會與思想變遷為基礎,探討這批新興史學著作的特殊性格和形成背景,完成博士論文《魏晉史學的特色—以雜傳為範圍所作的分析》。
《抑鬱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是逯教授晚年的力作,田餘慶先生說:這是逯教授「在其長期醞釀的史學史研究思路中,關於漢代史學的最後成果。」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不幸遭遇李陵之禍,受到現實政治無情的摧殘和壓抑;如何以「隱略」避免觸犯時諱,委婉地「述故事,整齊世傳」,真實保留歷史記錄,是司馬遷面臨的難題與考驗。
逯教授深入解讀《太史公自序》與《報任安書》,尋繹太史公在《史記》全書中的架構安排、篇章聯繫、撰寫方法及個別紀傳的背後深意,描繪出司馬遷藉由《史記》的傳世,抒發滿腔抑鬱,達成自我超越。書中精彩之處,不勝枚舉,例如指出《史記》中有兩個黃帝,神仙的黃帝擺在〈封禪書〉,歷史的黃帝置於〈五帝本紀〉;修正趙翼的〈匈奴列傳〉的次第皆無意義說;結合漢武帝時代主要大事「外攘夷狄」,闡明本紀與列傳的經傳闡釋關係,諸列傳與征伐匈奴相關的內在邏輯關聯性;解釋司馬遷的「成一家之言」是學術意義的「拾遺補藝」,有系統地整理孔子以降散亂的圖書文獻,總結上古學術。進而將系統材料納入時間框架,探討歷史的因果,走向「通古今之變」。
這本書是逯教授畢生研究中國史學的心血結晶,充分顯現治史之深廣與思慮之細膩。書稿完成後,逯教授著手寫序,傳達太史公撰史之「抑鬱與超越」心境,並抒發其深意,題曰「殘燈」。惜尚未定稿,遽歸道山,留下莫大的遺憾。所幸逯教授高足李廣健、陳識仁和黃清連等三位教授通力合作,以長達44頁的〈導言〉闡明逯老師的心志,為師「續燈」,至為感人。
第四部分是中共史學。民國以來,為復興中華,史學界主流揚棄傳統,一切跟著西方走,至今不衰。中國史學全盤西化,沒有自己的問題,沒有自己的解釋体系。1949年以後,中國大陸「自力更生」,批判西方資產階級史學,重建中國歷史詮釋體系。可惜和政治結合過分緊密,史學淪為馬列毛思想經典著作的注釋。尤其在文革後期,配合權力鬥爭,製造「儒法鬥爭」的影射史學,根據政治教條把史學變成單純的公式,對某些歷史特殊現象作主觀論斷與無限擴大的解釋,抹殺歷史事實的客觀存在價值。
文革過後,史學工作者自我反省與檢討,自覺史學要從依附政治思想的泥沼中拔足出來。但仍然困難重重,於是有「史學危機」的呼聲。逯教授汲汲堅持歷史的獨立尊嚴、史學工作者的獨立人格態度,以此審視中共史學的發展,完成《史學危機的呼聲》與《且作神州袖手人》。
第五部分是中國飲食歷史文化。在廣大的讀者心目中,逯教授最受青睞的是他的中國飲食歷史文化論著和散文。相關文章散在1987年以後出版的散文集如《祗剩下蛋炒飯》、《已非舊時味》、《肚大能容》、《寒夜客來》等,尤其《肚大能容》、《寒夜客來》皆加副題《中國飲食文化散記》,最為重要。
逯教授是美食家,追尋美食,品味美食,不分地域,不分大館小攤。逯教授會吃,還會做,除研讀歷代食譜食單外,還經常與廚房大師傅切磋、琢磨研發新菜色。當今許多飲食史論著,由於作者對飲食多無實務經驗,且好引洋人社科或人類學理論,以炫耀洋理論為能事,文字艱澀難懂、枯燥無味;使有味的飲食文化淪為無味的論述。逯教授從實際飲食和菜色出發,論飲食的歷史文化背景和社會、經濟、政治意涵,而且還像月旦人一樣地品評飲食,建立「全方位,接地氣,有人味」的人文學飲食歷史文化研究。
逯教授從香港中文大學回到台灣大學任教,開始在歷史學系講授《中國飲食史》和《飲食與文化》,選課與旁聽學生濟濟一堂。學期結束,師生在天然台湘菜館,展開品味之旅。
逯教授由飲食史悟得中國文化「和而不同」的傳統。他以大陸的臭豆腐和台灣的大腸蚵仔麵線為例說明,這兩種風味完全不同,看似相互排斥的佳餚,在台灣竟能配對組合同在一家小吃店或路邊攤上供應。光復以後,尤其1949年隨政府遷台而湧入台灣的大陸移民,帶來全國各省的飲食文化,幾十年下來,不同的飲食文化,相互交流,共存共榮,說明了台灣的「族群融合」。再進一步,逯教授又將「和而不同」延伸作為治學要方、處世至理和為政要道。
不甘「且作神州袖手人」
逯耀東的老師很多,影響其人生態度至深的是沈剛伯先生。沈先生聰明睿智,見識高超,才氣橫溢,卻以「量才適性」、「淡泊寧靜」為寶箴,一輩子不參與政治,拒共產國際勸說於前,辭國民政府邀請於後,終身致力於學術教育事業,但從不改其關懷國計民生的心志。
逯教授生性豪放熱情,讀中學時,曾以一封〈致前方將士書〉,蒙牢獄之災三月有餘。入室為剛伯先生博士弟子後,深領先生「量才適性」、「淡泊寧靜」教誨,始悟自己的滿腔熱血和豪放曠達個性,並不適合從政。但逯教授橫溢的才華,難以隱沒,仍為當政者所賞識。1976年,蔣經國先生主政,全面推動「十大建設」,以建設台灣為當務之急。建設台灣亟需人才,培養青年才俊更是急中之急。於是開辦「國家建設研究班」,學員都是有發展潛力、擁有博、碩士學位的精英。這批精英後來成為政府的人才庫,與逯教授一同被選入第一期28位學員,後來相繼出任黨政要職,唯一沒做官的,正是秉承沈先生教誨的逯耀東。
放過從政報國的機會,並不意味不問國家大事。1977年鄧小平復出,領導大陸改革開放,海內外華人振奮,咸欲看到大陸擺脫文革陰影,展望未來,追求中華民族全面復興。於是各種言論如百花齊放,大陸人民雖不能自由公開辦報刊,但私刻鋼版油印的雜誌和小冊子猶如雨後春筍,香港文化界更是興奮,《明報月刊》與《七十年代》成為海外華人爭相搶閱的雜誌。
此時逯教授已被香港中文大學禮聘,任教於新亞書院歷史系。他不甘於「且作神州袖手人」,利用香港學術文化的優勢,爭取對未來中國前途的話語權。逯教授透過好友幫助,默默地辦了一份銷路不讓《明報月刊》、《七十年代》的《中國人》月刊。創刊宗旨:「《中國人》月刊是為中國人創辦的。不論現在你在哪裡,祇要你是中國人,都希望你能為中國和中國人說出想說、該說的話。」逯教授對中國的熱愛,對中國人民的關懷,盡現於真情的筆尖。
嚴厲批判台獨歷史課綱
1991年,逯教授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回到母校台灣大學繼續教書,指導研究生,以言教傳播中國學術與歷史文化的精髓,以身教傳承對中國文化的熱愛與中國命運的關懷,和對國家民族大節的堅持。
無奈台灣自李登輝當政以來,政治上,藉民主化挑動族群矛盾;教育上,從中學教科書課綱和編寫著手,藉本土化行去中國化之實,誇大日本殖民統治的近代性,加強對日本的認同,以取代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認同,甚至為日本侵華惡行如南京大屠殺和慰安婦辯護,宣揚「台灣地位未定論」,為台獨造勢。青年學者為求生存,不敢攖其鋒,甚至有助之為惡者,即使逯門弟子亦不能免。他們參加中學歷史課新課綱的制訂,大幅減縮中國歷史的分量,把明代中期以降的中國史併入世界史。甚者,取消中國史併入東亞史,把中國史當作外國史講授。他們還聲稱「開羅宣言」無效,台灣地位未定,不屬中國;慰安婦非被迫,而是自願報效。
逯教授為此痛心疾首,寫了一篇致弟子的公開信〈雪人已融〉,勸戒迷途弟子,「腰桿子要挺直,不要讓政治干涉歷史」,不要忘記「人就是人,人必須站著走路,因為人是有脊梁的」。雖然弟子後來曾向逯教授解釋,但逯教授的痛心,一直到過世之前仍難以釋懷,視為心中一大憾事。
(作者係暨南國際大學榮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