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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諫逐客書〉的天下視野|王睿 在 Facebook 上分享!

 

今人或存有新課綱強調的國際觀,但那是以近代西方意義上的國家(state)為單元、為本位的意識形態,帶有強烈的國家主義(nationalism)色彩。而李斯〈諫逐客書〉中的秦王與李斯懷抱的是天下,不是國際(international),但英語找不到足以完滿翻譯「天下」的用詞。

 

2017年台灣指考國文科非選擇題,以〈諫逐客書〉為材料,要求考生發表對「國際人才流動」的看法。其實該題所謂「本國」、「他國」,與〈諫逐客書〉裡的「異國」、「敵國」,是不同體系的不同概念。前者指的是1648年西發利亞和約以後,由歐洲國際體系派生出來的意義;後者說的是2000多年以前,在天下思想中的區域性指稱,而不是主權國家(sovereign state)的意義。

天下是一種認識論

古代中文的「國」或指都城,或指區域,不是nationstate的概念。天下思想支配著先秦諸子遊仕各「國」的言行,與現代的「國際人才流動」風馬牛不相及。管仲說:「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老子說:「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這兩段知識論說明三件事:天下觀不以邦國為終極思考;小單位的出路從屬於大單位;天下是最高層次的家。

林語堂說過,歷史上中國的發展,是作為一個世界、而不是作為一個國家在發展的。與此相應,戰國時代的平民學者,都抱有超地域、超家族、超職業、超國家的世界觀。錢穆說,他們懷抱天下觀,追求天下一家的大同理想,這是秦漢以下中國大一統的思想前導。由此可知,天下是一個超國界的文明概念。改朝換代的本質是文明更替,而不是國家興亡。對於傳統中國人來說:天下是與生俱來的先驗性存在;正因天下無外,所以只有四海一家的內部性,而沒有異己概念。

反過來看,近現代西方意義的主權國家或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則具有排他性的不相容特質。而正因為先秦遊仕不抱狹義的nationstate觀念,使統一天下的秦政府成為錢穆所說「超國界的混合政府」,也是「貴族與平民合組的政府」。在華夏大地上,無論平民、學者或遊仕,都不被狹義的貴族政體(「國家」)所支配。這就解釋了高中國文課本中的〈漁父〉,為何漁父見屈原話不投機,便鼓枻而去的歷史情境。

唯有認識到這種宏大的政治與思想格局,才能充分理解李斯正論「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時,為什麼會戳中秦王政的痛處。李斯上〈諫逐客書〉時,其身分只是被逐的客卿,而年輕的嬴政也才剛親政一年。但是,入秦已十年的李斯,看出了嬴政以天下為懷抱的氣度,才把文章寫得理充詞沛、不事阿諛。又正因為個人出路繫於天下前途,李斯由楚地入秦,經過多年努力,協助秦始皇統一天下,且與始皇結為兒女親家,真正實現了「天下一家」。

天下是一面鏡子

懷抱天下與懷抱國家的區別,可以李斯和韓非為代表。

錢穆的〈李斯韓非考〉指出,李斯因與韓非「存韓」政論不合,就譖殺韓非的說法不可信。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的作者孫皓暉也指出,《韓非列傳》關於韓非之死的說法疑點重重;韓非入秦任務失敗的最重要原因,是他無法取信於嬴政。除此以外,需注意秦的統一戰爭先由攻韓著手,並非從李斯開始建議,而是張儀、范雎早有此論。

可悲的是,同為荀卿門下高足,楚人李斯入秦有大用,韓非歸韓卻被用為「弱秦」的特使。這除了反映秦王政與韓王安判若天壤的氣度和眼光外,也說明韓非的悲劇其實源於其出身和選擇。韓王不事改革,而好謀權術,先派鄭國間秦,反為秦所用。後來韓王安再使韓非入秦,對嬴政提出存韓論,主張先收買楚、安定魏,再率韓攻破趙、齊,其後擺平韓,只消一紙文書的工夫云云。

但李斯認為韓非言過其實,韓事秦只是「自便之計」。嬴政雖欣賞韓非的才華,但「未信用」,這說明韓非面對了一個懷抱天下的英主,而非韓王安那樣的昏君。嬴政愛才,但他攻韓是為了進取天下,並非為見韓非一人。正因為嬴政有如此氣度和眼光,韓非才成了悲劇英雄;否則,韓非便是成功的蘇秦,而嬴政便是失敗的山東諸侯了。

再從地緣上看,韓位於中原腹心地帶,卻正面迎對秦的東大門,這就決定了秦定天下必先取韓,以控御四方的路徑。更重要的是,支配東周後期華夏大地上多數人的思想,並不是以「國家」為單位的世界或國際體系,而是源自三代以來的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

我為天下而非天下為我

然而,在天下面前,又最能照見一個人的底氣和命運。李斯在仕途上如旭日初升,是因為他將個人出路從屬於秦、從屬於天下;他晚年如殘陽西下,則因他將個人名利凌駕於秦與天下。

秦始皇37年,李斯加入趙高的政變集團、篡改遺詔。李斯變節的因素曲折複雜,但彼時的他唯個人利害是從。胡亥繼位後,驕奢無能,李斯曲意迎合這個誅兄妹、戮功臣的昏君,而寫了一篇遭致千古罵名的〈行督責書〉。〈諫逐客書〉與〈行督責書〉二篇書信反映的教訓是:天下只能是我為天下,而不是天下為我,這是中國歷史所體現的天下觀政治。可嘆的是,儘管李斯如此奉承胡亥,強化秦二世的獨裁,但後者卻成為李斯被殺的主因之一,不啻作法自斃!

天下是一種可能

為因應集權、高效的生產需求,中國政治便由法家改革的路線取得主導,這有利於崩解舊體制,建立私有制所需的新秩序。不少人以為集權、高效、專制、公有是同義詞或同一陣營;但恰恰相反,秦始皇31年「使黔首自實田」,從此土地私有制正式合法化,人民可以自由擁有和買賣土地。甚至在統一天下以後,秦始皇還突破商鞅以耕戰為本的格局,大力發展工商,並相應地統一度量衡與貨幣制度。

鑑往知來。新冠肺炎固然讓全球化運動受挫,保守、排斥、歧視和倒退甚囂塵上;但新冠肺炎本身是一場全球化的檢驗,檢驗了當今世界誰能擔當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天下使命。台灣若不懂或無感,甚至曲解「一帶一路」的精神,只能說是欠缺天下意識來參照的認知使然。

 

 (作者係高中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