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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瑞明談中梵關係、兩岸關係|紀欣、李中邦 在 Facebook 上分享!

 

   戴瑞明,1934年出生於浙江嵊縣,幼年滿受日本侵略戰爭之苦,1949年隨軍隻身來台,1961年以高中同等學力考進台灣大學外文系,為「鵝媽媽」趙麗蓮的得意門生,畢業翌年考上美國政府東西文化中心獎學金,進入夏威夷大學美國研究所,就學期間曾至明尼蘇達大學研究外交暨新聞、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國際關係,1968年取得夏威夷大學碩士學位,隨即返國出任外交部北美司專員。 

戴瑞明曾任政府諸多部門及國民黨要職:常駐聯合國代表團三等秘書 (1971)、駐美大使館三等、二等秘書 (1972-75),行政院新聞局國際宣傳處長、主任秘書、副局長 (1975-87),國民黨中央委員、文工會主任 (1987-1989),總統府秘書 (1989),外交部顧問兼研設會副主委 (1990)、駐英國代表 (1990-93),總統府副秘書長兼發言人、國家統一委員會執行秘書、國統會諮詢委員兼召集人 (1993-96);駐教廷特命全權大使 (1996-2004),2004年退休。

服務公職期間勳業卓著,曾獲中央級公務人員保舉最優人員 (1969外交部、1977新聞局)、一等大綬景星勳章 (2004)、教宗頒授庇護九世大綬十字爵士勳章 (1997),並獲天主教輔仁大學頒發名譽法學博士學位 (2004)。

公餘並在大學院校授課,台大外文系兼任講師 (1969-71)、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兼任教授 (1986-87)、政大國關中心顧問 (1993)、三軍大學榮譽講座 (1993)、戰爭學院榮譽講座 (1994)。退休後,經常赴各大學演講,傳授經驗,並撰文評論時政、國際形勢。

  現為趙麗蓮教授文教基金會董事、中華民國孔孟學會理事、中美文經協會常務理事、兩岸統合學會顧問。

 

 

問:近日媒體報導教廷與大陸即將簽主教任命協議,因而被視為中梵建交的前奏,您曾擔任駐教廷全權大使7年半,請問您怎麼看這問題?

答:我是1996年9月初到任的,這類訊息當時就已傳聞多年。當然這一次是中梵兩邊的態度都有轉變,令人感到梵蒂岡與北京「復交」的時機似已成熟,因而擔心中華民國政府恐即將失去在歐洲的唯一邦交國。其實,據我了解,梵蒂岡一向自許為「宗教實體」,關懷的是全球各地的天主教徒,不注重世俗國家關切的軍事影響力、經濟利益;他們以「人類團結、世界和平」為普世價值;外交對他們而言,只是希望有助傳揚福音,吸收世人皈依天主。

天主教早在16、17世紀即到中國傳教,後因教廷禁止中國信徒「祭祖祭孔」的習俗,拓展受阻,甚至數度遭清廷「禁教」。1922年「宗座代表」剛恆毅來華深入了解中國文化,說服教宗庇護十二世解除中國信徒「祭祖祭孔」禁令後,才有了轉機。

1942年中梵建立外交關係,教廷在南京設立「教廷駐中國大使館」。1949年中共「建政」後,驅逐外國傳教士及教廷駐華黎培里公使。稍後「教廷駐中國大使館」不得不搬到台北,而大陸則成立獨立自主的「中國天主教愛國會」,俗稱「地上教會」。1971年聯合國通過2758決議案,教廷立刻召回在台北的大使,之後一直由「臨時代辦」代館迄今,旨在向北京示好。教廷因恐其所訓練出來的神父及秘密任命的主教逐漸凋零,一直積極與北京政府保持來往,希望早日與北京關係正常化。

已故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曾說,天主教21世紀傳教的重心在亞洲,而亞洲以中國為首要。1998年10月底他對前往訪問的李前總統夫人曾文惠說:「台灣海峽兩岸都是中國人,都是兄弟,應該透過對話,謀求和解,達成和平」,現任教宗方濟各因認同利瑪竇傳教「在地化」的理念,對與北京關係正常化更加積極。

 

 

問:那您認為中梵未來一旦建交,台灣當局及民眾應抱持何種態度?

答:了解教廷與任何國家、地區保持關係都是為了達到其傳播福音目的,我們應該以平常心來看待這個問題。大陸目前有100多個教區,台灣只有7個,為了照顧大陸眾多的信徒,與北京關係正常化是教廷長期不變的目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過去中梵雙方僵持不下的爭議是,教廷堅持只有經它任命的主教才是「合法的」,而大陸教會經由選舉產生的主教是「非法的」。不過,現任教廷國務卿帕洛林受命教宗,不再堅持主教非經教宗任命,也可找出雙方共同接受的方式,大陸的教會不再分「地上地下」,彼此共融合一。有此轉變,中梵之間確實出現了以往沒有的交集。但雙方仍有諸多細節需要協商解決。

如果教廷未來要將「教廷駐中國大使館」搬至北京,我們應理解這不是一般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建交」或「斷交」,因為在教廷心目中,「中國」只是「普世教會」的「一個教省」,包括大陸、港澳、台灣在內。他們想去大陸宣教,便於為大陸上更多的信徒服務,並不是跟哪個政府作對或「背棄」台灣。我相信台灣的主教、神父還是會照常繼續傳播福音,教廷也希望兩岸的信徒能共融合一。

還有一點,歷來教廷在台北的大使館都是「教廷駐中國大使館」,而梵蒂岡的外交名錄上把我們也一直列為「中國駐教廷大使館」,稱我為「中國大使」。我曾三次去教廷國務院,要求他們改成「中華民國駐教廷大使館」,但他們認為易名予外界以教廷製造「兩個中國」的印象而婉拒了。此外,在台灣的主教團1998年向教廷提出正式請求,將原來的「中國主教團」改為「台灣主教團」,結果教廷要求英文名稱改成Chinese Regional Bishops' Conference,反而顯示台灣是中國的一個「地區」。可見,在國際上,形勢比人強,弱小的一方不得不遷就。

 

 

問:您是外交健將,對參與過的哪項外事工作,印象特別深刻?

答:我30多年的外交經驗,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現場親睹我們被迫退出聯合國的那一幕,深感國際風雲變化的詭譎,歸結出兩點結論:第一是「聯合國是大國的工具,小國的論壇」,第二是「大國制定政策,小國適應政策」。國際政治極為現實與殘酷,加上中華民國的特殊境遇,因此,基本上我們的外交工作極具挑戰性,經常得運用智慧在夾縫中,開闢出可行的途徑。

說到個人比較滿意的外交工作,我可以談談在1990至1993年擔任駐英代表期間的幾件事。

首先,當時駐英機構名稱為「自由中國中心」(Free Chinese Center),予人以「流亡組織」的印象,就像二戰期間戴高樂在倫敦的「自由法國」,很不恰當,但英方為了避免製造「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堅持不能用中華民國、台灣等字眼。後來我從新加坡與北京建交後允許我方使用「駐新加坡台北代表處」(Taipei Representative Office in Singapore)的案例找到靈感,於是我向英方建議允我方使用Taipei Representative Office in the UK這個名稱,因為前三個英文字的意涵可以是官方的,也可以是民間的。我推測大陸對此名稱應該可以容忍。果然歷時兩年多的努力,駐英機構於1992年4月15日改成「駐英台北代表處」了。英國開了先例,駐日、駐美機構先後於1992年底與1994年9月獲得駐在國政府同意易名,但被要求改為駐日、駐美「經濟暨文化」代表處。

其次,華航、長榮很想跟英國通航,早就派人在英國活動,卻始終沒有進展,英政府希望我出面協調。當時香港還未正式回歸,英方擔心與台灣通航會得罪大陸,節外生枝。但我向英政府表明,支持香港繼續穩定繁榮是我們的目標,通航不會對香港回歸產生任何不利影響,終於達成台北倫敦通航的協議。1993年3月29日長榮與英亞航正式通航。

再其次,我促成了中央銀行總裁謝森中及銀行家辜濂松,前往倫敦拜訪柴契爾夫人,當時台灣外匯存底世界第一,柴契爾夫人對台灣很有興趣。我趁機提出邀請她前往台灣訪問,她欣然同意,於1992年8月底訪台。

經過柴契爾夫人從旁協助,英方派出大使級的外交官以外調方式擔任駐台代表,自此英國代表都出身外務部,英我雙方雖無正式邦交,但彼此都是外交系統的代表,可以照顧到雙邊全方位的關係。這幾件事讓我體會到,處理台灣的對外關係,必須低調,也必須多考慮大陸的想法及立場,讓對外關係跟兩岸關係取得平衡。

 

 

問:在外交界的前輩中,您特別推崇哪幾位?他們有哪些特質值得效法?

答:我們優秀的外交官很多,而顧維鈞、蔣廷黻、葉公超是我最佩服的三位。他們那一代外交家都有強烈的愛國心與使命感。顧大使致力撤銷列強與清廷簽訂的不平等條約,爭取中國在國際上的自由平等。1943年中美、中英簽了新約,這是中國人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上千萬條性命換來的結果。

1919年,顧維鈞在一次大戰後的巴黎和會上嚴正表示,中國派人參加了對德作戰(少數軍人和14萬華工),是戰勝國,德國在山東半島的權益理當歸還中國,不應轉交給伺機侵占的日本,對中國實在不公平。他因此拒絕簽署巴黎和約,是第一位敢向列強說「不」的中國外交官。一戰、二戰後的和平會議,他都代表中國參與,聯合國憲章裡有關「正義」的文字,是經他要求加進去的。他認為「沒有正義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

蔣廷黻大使的貢獻則是在國府從大陸撤守,處境艱困時期,竟能運用智慧與外交技巧,在聯合國大會通過「控訴蘇聯侵略中國案」。

1949年國府遷台,葉公超臨危受命出任外交部長,先後於1952年與日本簽訂《中日和約》;1954年與美國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使得台灣的生存發展得到安全保障。1958年他出任駐美大使,很快就安排艾森豪總統來台訪問,這是首位到中華民國政府所在地訪問的現任美國總統。台灣當年能轉危為安,葉公超樹立的外交基石功不可沒。

 

 

問:您經常就兩岸問題提出真知灼見,請問您是否認同錢復部長兩岸關係高於外交關係的主張,請問您認為台灣應如何脫離困局?

答:我十分贊同他的卓見。台灣有很多人喜歡用「獨立」一詞,來掩飾他們的分裂行為。我認為台灣要脫離困局,首先要釐清幾個觀念。

第一,從法理上講,台灣從來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而「台灣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它現在的名字叫中華民國」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法,中華民國憲法始終是「一中憲法」,主權及於全中國。

第二,現實上,台灣不可能獨立。當今承認大陸的有170多個邦交國;承認我們的只剩20個小國,如果把國號改成「台灣」,恐怕連這些小國都保不住。

第三,我們必須認清台灣在國際上的處境。民進黨當局堅持台灣要有「主體性」,主張從中國分裂出來成為「台灣國」,追求「一中一台」的目標,這是非常不切實際的幻想,因兩岸政經實力、國際影響力明顯此消彼長,台灣終究還是得與大陸連結合作才有前途。

第四,民進黨當局應承認「九二共識」。「九二共識」的本質是兩岸「都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努力謀求國家的統一」,我們並不吃虧。兩岸有此共同政治基礎,關係才可能好轉。

鄧小平除提出「一國兩制」構想外,更重要的一句話是只要台灣接受兩岸同屬一個中國,什麼問題都可以談,包括國旗、國號、國歌。因此,我認為解決兩岸問題應該分兩階段進行。第一階段,兩岸先承認兩岸目前是一個國家內的兩個治理當局。其實,陸委會前後任主委王郁琦、夏立言,與大陸國台辦主任張志軍晤談多次,連馬英九與習近平都以兩岸領導人身分在新加坡見了面,這其實就等於已默認對方「政府」存在的事實,平等相待,這是大陸方面與時俱進的務實作法。第二階段是展開談判,認真地尋求彼此有哪些地方是可以妥協讓步的。諸如雙方同意用「中國」作為國名,再進一步商談將來終極統一的路線圖。可惜,馬英九啟動太晚,勉強做到第一步,便沒有時間繼續走下一步,第二步恐怕連想都沒想過。

另外,在對外方面,依聯合國2758號決議,1971年後大陸代表中國,但其實大陸可以主動推薦我們以「中華台北」的名義參加非政治性的國際組織當「觀察員」,讓台灣的聲音可以被國際社會聽到。我認為這對大陸也是有利的,因為它凸顯了兩岸同屬一個中國;在國際運動會上,我們以「中華台北」(Chinese Taipei)的名義參加,正反映兩岸的現狀,沒有「被矮化」的問題。

 

 

問:最後,作為資深外交官並擔任過國民黨要職,請問您為什麼支持兩岸和平統一?

答:我小時候目睹日軍狂轟濫炸、殺人放火,百姓生活悽慘,因而立志想當軍人保家衛國,希望中國人不要再被外國人欺侮。國共內戰時又看到「中國人打中國人」,令我對戰爭深惡痛絕。所以特別希望中華民族要復興,國家要強盛,要達此目的,兩岸必須要團結、要統一。2004年1月8日,我向當時的教宗辭行時,他希望我退休後,繼續「宣揚和平、促進和平」,也因此,凡有助於兩岸和平發展、和平統一的事,我都樂於貢獻一己之力。

作為外交官,我深知外交講的是實力,美國為了自己的國家利益,利用台灣作為牽制中國的棋子,是靠不住的。我認為,我們應該及早與北京展開對話,深化兩岸交流合作,讓兩岸的經濟互利共榮,另一方面要掌握有利時機與大陸協商兩岸統合的問題。孫中山先生曾說「和平、奮鬥、救中國」,我認為今天該是「和平、奮鬥、興中國」的時候了!中華民族的復興應是海內外所有華人的共同責任,值得我們大家一起來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