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7月,季辛吉以「密使」身分突然繞道巴基斯坦,「秘訪」北京,為冷戰時期中兩個敵對的中美大國敲開「和解」大門。50年後的今天回顧看來,季辛吉的「密訪」,不僅在當時是「震撼世界」的大事,對於美中今日重新跌入「新冷戰」深谷後,如何在未來時空節點上用「新和解」邏輯走出深谷,共同努力建構新型大國關係,尤具歷史意義。
季辛吉論中國
2011年季辛吉寫完《論中國》(On China)一書時,他已先後訪問中國多達50次以上,該書出版後,依然不定時地訪問中國,他見過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到江澤民、胡錦濤和習近平等中共最高領導人。可以說,不論在美國學術界或政治界,季辛吉是最了解中國的人。
在書的前言裡,季氏從「歷史主義」看近代/當代中國:若要瞭解20世紀的中國外交,或21世紀中國的世界角色,首先必須對中國的歷史有一個基本的認識。該書有三章近90頁篇幅談傳統中國。他說中國有其「獨特性」(光榮孤立),一如美國是「例外主義」。他談到中國是世界上最早成為「統一」(指秦始皇統一六國)的國家,也談到中國在漢唐盛世就是東方最強盛的國家,直到明朝,他還指出中國是「世界上頭號航海大國」。
季辛吉說中國文化的一大特點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在本質上是「世俗的」,不是如西方基督教文明,或中亞伊斯蘭文明所強調的「神聖性」,他說這要歸功於中國的「儒家學說」。儒家學說尚仁愛,對世界秩序講王道,在國際交往中,季辛吉強調中國有深遠的戰略眼光和謀略,中國人的實力觀與《孫子兵法》密切相關,基本上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帝國,對擴張領土並不熱衷。就憑以上這一大段話,筆者認為,他對中國的認識與瞭解,超過美國一般國際政治學者/權力政治外交家對中國的觀察視域。
密訪北京vs. 美中和解
冷戰時期東西兩大陣營全面性對峙,中共將美國定性為「帝國主義國家」,美國視新中國為「共產極權主義國度」。在這種中美兩國都視對方為死敵的態勢下,要想讓毛澤東和尼克森啟動一場對話,哪怕是像今天的「視訊對話」,都困難重重,更不用說實現兩國「和解」了。然而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歷史理性」,季辛吉見了周恩來,不但磋商安排「毛尼會」,還在毛澤東接見尼克森後,最終達成對峙22年後的中美「和解」。
季辛吉在書中指出,尼克森在1967年10月號《外交》(Foreign Affairs) 雜誌一篇文章寫道:「我們不能讓中國永遠在國際大家庭之外做非分之想,老是怒氣沖天。在這個小小星球上,我們沒有足夠的空間讓近10億最具潛力的人民憤怒地生活在孤立之中。」這說明在東西冷戰的國際大棋盤中,尼克森不認為圍堵/孤立紅色中國為上策。
但為何毛澤東在中南海接見尼克森後,也能在和解的大邏輯上一拍即合?季辛吉說,毛、尼二個人都是政治現實主義者,毛澤東熟知《三國志》中的「東聯孫吳,北拒曹魏」,更懂得中國傳統政治戰略所謂的「以夷制夷」,換到1970年代中蘇分裂與衝突的新時空維度中,顯然毛澤東已將原來的「主要矛盾」(美帝)降為「次要矛盾」,然後用統戰邏輯「聯合次要敵人(美帝),孤立打擊主要敵人(蘇修)」。對於毛澤東此一戰略思考,季辛吉在書裡用下面這句話表述:「毛澤東決心迫使蘇聯在攻打中國之前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對尼克森來說,季辛吉認為,「當前蘇聯對美國來說更為危險,如果中國在中蘇戰爭中一敗塗地,那將有損美國的利益」。尼克森當時的戰略思考是「在中國問題上,地緣政治超越了其他考慮」,季辛吉甚至向尼克森建言,「若蘇中發生衝突,美國將持中立態度,但在此範圍內應盡可能向中國傾斜」。於是美中兩國領導人從不同角度審視了他們的共同目標。季辛吉說,「在毛澤東看來,『和解』是一種戰略必要手段,尼克森則將其視為一個改變美國外交政策和世界領導地位的機會」。季辛吉在書中稱「革命的毛澤東」與「悲觀的戰略家尼克森」,從現實主義上把握住共同目標,中美走向和解是政治的必然。
季辛吉論周恩來
對中共領導人的認識,是理解與判斷中共政治路線、戰略/策略走向的基準。50年來,季辛吉在這一點上,對他不只一次見過的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乃至習近平都有深入的認識,但因《論中國》出版於2011年,習近平2012年才出任中共總書記及國家主席,季辛吉在書中沒有談到習。
季辛吉先見到周恩來,其次才是毛澤東,這在外交政治訪問中,不論是秘密訪問或公開訪問,從秩序和階層由下而上訪晤,都是合理的。
季辛吉認為,周恩來是他從事公職生涯60年中遇到過「最有魅力的人」。在談判中,季形容周能以他超人的智慧和能力壓倒談判對手,能憑直覺猜到對方的心理活動」。季辛吉在哈佛求學與任教時即以IQ高聞名學校,按季的觀察,周恩來的智商更高。季辛吉在書裡說,周是毛澤東與群眾之間重要的紐帶,也是把毛的遠大理想化為具體計畫,甚至還會給毛澤東的過激之處降溫的人物。這種人物當然是經世相國之才。
在交往中,季辛吉尤其稱道周恩來「含蓄、敏感的風格」,幫忙克服了曾互為仇敵的兩個大國間,新型關係中的很多「隱患」。季說:「我們雙方都不抱幻想能改變對方的基本信念」,「但我們也聲明了雙方的共同目標」,具體例子就是第一天在釣魚台國賓館會談時,周恩來開宗明義就對季辛吉說:「恢復友誼是發展兩國新關係的主要目的之一」。含蓄中帶坦率,敏銳中有慧見,是季辛吉對周恩來的深刻印象。
季辛吉論毛澤東
季辛吉1972年2月伴隨尼克森前往中南海首次見到毛澤東。季說毛願意被人看作是一個哲學家,「毛主席不需要用傳統的王權標誌來表現他的權威」。季辛吉看到毛澤東用雙手抓住尼克森的雙手,向尼報以最慈祥的笑容。季說「這次會面,讓我們第一次體會到毛澤東的風趣和他話中有話的談吐風格。多數政治領袖談自己的想法時,都是逐條陳述的,他則像蘇格拉底一樣用問答法先問個問題,或發表一個意見,然後請對方評論」。
尼克森提了幾個實質性問題,毛都不回答,毛只向尼表示「中國對美國沒有威脅」,毛贊成「加快雙邊合作」,最後毛強調「我喜歡尼克森」,「右派當權,我比較高興」。會晤快結束時,提倡「繼續革命論」的毛澤東,向尼克森強調:「意識形態對兩國的關係不再重要了」。真是畫龍點睛,在季辛吉眼裡,毛澤東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政治場域中的「哲王」。看看從川普到拜登,美國到現在還在強調美中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上的差異,強調在競爭中要對抗,其政治遠見差毛澤東太遠了。
季辛吉1975年10月及12月與毛澤東最後兩次談話,第一次是安排福特總統與毛主席見面,第二次是陪同福特會見毛澤東。此時毛已年老體力不濟,但據季辛吉的觀察,毛所顯示的是「無比堅定的意志力」、「兩次談話思路異常清晰」、「以他特有的捉摸不定、孤高的耐心和含蓄的威脅,把必要事務推到了極限」。此語是指毛對福特和季辛吉談蘇聯、歐洲、日本,還談他的「三個世界理論」。
1976年9月毛澤東病逝,季說毛「給接班人留下了他的功業和告誡,留下了他的豪情和他的遠見卓識;他使中國出現了數百年來未曾有過的大一統」。特別是在蘇聯解體後,中國逐步發展成為一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新興強國之際,季辛吉肯定「毛澤東為中國的發展奠基付出了代價」。我認為季對毛的這些認識與評價相當平實、中肯與客觀。
季辛吉論鄧小平
至於鄧小平,季辛吉說,如果說毛澤東推翻了舊中國,以其斷璧殘垣為最終現代化的基礎,則鄧小平以其勇智,靠個人的積極性和堅韌不拔實現了中國的現代化。
對於取消人民公社,實行改革開放,走「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如今讓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一事,季辛吉說這些都是「鄧小平的高瞻遠矚,鍥而不捨和實事求是的見證」。季對於鄧小平「改革開放」策略中的「摸著石頭過河」、「按步就班」、「社會求穩」特別肯定。
至於鄧小平親自訪美,為中美關係正常化所做的努力,對中美聯盟所下的新定義—相互尊重、平等對待、共同利益,為中國現代化專心注目美國科技發展等,限於篇幅在此不談。
中美應重構太平洋共同體
今年夏天,中國人民外交學會(CPIFA)在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NCUSCR)的協助下,組織了一場紀念「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季辛吉首次訪問中國50周年的活動,將近百歲的季辛吉透過視訊,回顧了當年周恩來稱之「震撼世界」的密訪過程,並且對今天嚴峻的中美關係指出:「中美之間的衝突將會分裂整個世界,而如果試圖讓其他國家在中美之間站隊,只能為它們帶來更多的壓力,並讓局勢變得更加困難。」
其實季辛吉在《論中國》書末加了〈後記〉(Epilogue),標題是〈克勞備忘錄:歷史會重演嗎?〉季辛吉已預測到美中未來會發生對抗。為了解除美中對抗的危機與困境,季辛吉批評了〈克勞備忘錄〉,並提出新的邏輯建構。
克勞(E. Crowe)是英國外交官,1907年針對歐洲撰文提出一戰的危機起因於德國的崛起,以及針對此一新力量的某種有組織的對抗。克勞的論點以後發展成為「克勞學派」,即新興大國崛起必然帶來對原來大國的威脅,於是出現新舊大國的必然對抗。近來流行的「修昔底得陷阱」(Thucydides Trap)論,就是克勞學派的衍生物。
克勞學派認為中國的崛起必然與美國在太平洋,乃至全世界的作為無法相容,最終產生對抗,必將釀成危機。季氏不同意這個觀點,他說「中美關係不必,也不應成為零和博弈」;「經驗已經表明,試圖通過對抗強加於人可能弄巧成拙,尤其是對中國這樣一個擁有自己歷史宏圖的國家」。可見季是深深瞭解中國。
怎麼辦?季辛吉認為「中美關係的恰當標籤應是『共同進化』」。他提出新的建議:「走向太平洋共同體」。他說「共同的區域政治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回答了中國對美國執行對華遏制政策的擔心。而且亞洲的未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中國和美國的遠見,以及兩國在多大程度上認同對方的地區歷史角色。最後季辛吉呼籲:「太平洋兩邊的領導人有義務建立共同協商、相互尊重的傳統,共同建構世界秩序,將成為並行不悖的國家抱負。」
季辛吉這個建議與習近平英雄所見略同。中共十九大政治報告說:「世界正處於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在世界多極化下,各國互相聯繫和依存日益加深,國際力量對比更趨平衡,要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推進大國協調合作,構建總體穩定、均衡發展的大國關係框架。」
50年前周恩來宣布季辛吉「密訪中國成功」造成「震撼世界」,今天倘若中美 兩國能夠同心協力,先建構「太平洋共同體」,然後再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那不僅將「震撼世界」,而且會是建構國際新秩序的「偉大成就」。
(作者係中山大學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