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京教授新近出版《傳奇─爭議：川普與分裂之美國》一書，獲致贈，但囑交書評一篇，不勝惶恐。個人既不做美國研究，也沒在美國讀書，評論一個美國專家的著作，未免強人所難。但老友軟硬兼施，只能忐忑受命。

本京教授畢生研究美國政治與外交，功力絕非等閒。這是一本十分應時的書，因為川普在美國與世界掀起的驚濤駭浪，讓世人目瞪口呆，特別是兩岸中國人，對川普更別有一番愛恨情仇。本京教授適時在此書中全面地為大家分析：川普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政治領袖？為什麼能在美國異軍突起？美國社會究竟出現了什麼問題？川普對美國現狀與中國的認知為何？為何對長期與美為敵的俄羅斯與朝鮮青睞有加？對中國大陸則無比憎恨？為何打壓大陸不遺餘力，寵愛台灣不計原則？川普為何對盟友也不假辭色？他的團隊主要人物為何，對川普政策究竟有何影響？凡此種種都有解說。

美國內部階級與族群分裂

川普之所以異軍突起，實拜這幾十年美國內外環境變化所賜。首先，美國在蘇聯崩解後躍居全球老大，但卻不思如何持盈保泰，反而在全球各地不斷發動戰爭，製造顏色革命，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把美國自己也折騰窮了。其次，在全球化之下，美國將賺錢少的苦活累活都轉包給開發中國家去了，自己只專注在倒騰金融，研發創新等賺大錢的遊戲，以及發展尖端軍備等項目上。以至於國內實體工廠紛紛關門，原來屬於中產階級的藍領工人，失業的失業、減薪的減薪；而金融、科技、軍工界白領則賺得盆滿缽滿，貧富差距拉大，社會上怨氣沖天。

作者指出，這批長期遭受美國兩黨建制派忽視的低學歷、老白男工人，對美國的精英政治極其不滿。2016年大選時，這批人突然在川普身上發現了政治寄託。川普想法和他們相似，主張築牆堵移民，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反多邊主義、毀棄對美不利的條約、退出相關國際組織，打擊聲稱「偷」走美國工作、技術、「搶」美國錢的中國大陸，不再讓美國盟邦搭便車等。這些主張，使這批藍領老白工人立即成了川普的鐵粉。川普言語粗俗、作法魯莽、利益掛帥，強調美國例外、美國優先…，這一切都太合這批人的胃口了！2016年這批人將川普送入白宮，2020連任雖然功虧一簣，但川普還是獲得了7,400萬張選票。這些選票可能助川普捲土重來，是民主黨的隱憂。

川普與川粉的出現，反映了美國社會一個難解的課題，那就是多重分裂，特別是族群與政黨的分裂。美國從建國時就是一個白人至上、種族主義當道的國家，歧視印地安土著、黑人、亞裔等有色人種，對這些人的殺戮、奴役、虐待司空見慣，至今殺害黑人、亞裔的情事還層出不窮。作者在本書中用了很大的篇幅，特別凸出論述與分析了華裔美國人，在美國生存發展的艱辛。從地位低賤的華工，到今天躋身美國上流社會政界與學術界重要職位，他們對美國各方面的貢獻，讓人不得不喝采。這些華裔本應是中美溝通與合作的橋梁，但在中美強烈對峙的今天，我們對這些楚材晉用的華裔美國人也不無感慨與保留，希望他們在效力美國時，也能考慮到真相、公平與正義。

政黨與意識形態分裂

政黨與意識形態是另一種分裂。政黨政治下，各政黨為了爭取執政權天生對立，只是這種對立在今天的美國格外凸出。共和黨與民主黨關係一向緊張，日益分化撕裂的社會，使左右兩黨的激進派變得更為激進，甚至與其本黨同志也出現深刻矛盾。這是一種深化的雙重對立與分裂，加劇了政黨政治的複雜性，減弱了可操作性，使政治關係更加惡質化。

美國社會的多重分裂本就存在，但川普率直而無遮掩的將自己的立場公之於天下，確實加深了分裂。川普特立獨行，不同於一般政客說一套做一套，他表裡如一。他撕開了美國的假面，讓世人看到美國內部政治各種齷齪、糾結、對立、撕裂、假仁假義與自私自利。也讓世人了解美國在國際上的各種論述主張，都是美國利益掛帥下的鬼話連篇。美國主張「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其標準是以是否合於美國利益而定；美國眼裡沒有國際法，美國本身就是國際法；美國的一切主張都是雙標，僅適用於美國以外的所有國家，不含美國，因為「美國例外」。

川普外交重點鎖定中國

作者花了很大的篇幅討論川普的外交政策，一方面是川普對盟友的背叛，如拋棄自由貿易、多邊主義、毀約退群、進行戰略收縮、要求盟國增加軍費負擔、課徵盟友額外關稅。另一方面是鎖定中國為最大敵手，對宿敵俄羅斯與朝鮮卻眉來眼去。

川普之所以將外交重點鎖定中國，是因為他認定後者是美國最大的威脅，這是美國第一次遇到一個全方位的對手，其實力在可預見的將來甚至會超越美國，美國必須要在中國成氣候前將之成功壓制。所以川普毫無包裝地祭出對中國的貿易、科技、文化、外交、軍事全面打壓；介入台灣、香港、新疆等中國內政問題；插手南海、釣魚台爭議；將美國疫情蔓延歸責於中國，聲稱病毒出自武漢，要向中國究責索賠。其無理可喻令人嘆為觀止！

川普只是一個政治素人，雖然對內政外交有想法，但要將這些想法化為政策，採取行動落實，還是要有一個團隊來操作。作者在此處特別闢了一個章節，介紹川普團隊中的四大天王，即白宮策士班農、外貿顧問納瓦羅、國安顧問波頓及國務卿蓬佩奧。這些人都屬反中的極端鷹派，雖然在不同時間進入或退出川普政府，但對川普政府的影響一直存在。作者有條理的、詳細的分析了這些人的背景，他們對中國的看法、敵意與作為，使讀者更能了解川普對中政策行動的根源，這是其他類似書籍中比較少見的。

美打台灣牌引發台海危機

作者也指出，在川普打出各式各樣的對中牌中，最危險的就是「台灣牌」。川普任內通過許多涉台法案，對台軍售10次，金額高達182.3億美元，不時派出高官訪台。這些不斷切香腸、踩紅線的作為，讓兩岸與中美關係急速惡化，台海軍情危機不斷升高。

川普最冒險的一次作為是在卸任前一周，派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克拉芙特訪台，在大陸軍方的警告下，川普及時喊停，否則後果很難想像。這樣的對中政策，讓中國沒有選擇，不得不直面美國的挑戰，中美走入修昔底德陷阱成為不可避免，全面對抗因之展開。

總的來說，這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好書，能讓讀者了解，川普治下的美國，其內政外交何以突變。弄懂了其中緣由，讀者更可以判斷與理解拜登上台後，在川普遺留的陰影下，拜登內政、外交的走向與脈絡。

內政上，美國原本多重分歧的社會，經川普四年肆意挑撥，撕裂更形深化，尤其是在族群、移民、政黨對立等情況上。拜登政府只擁有國會些微多數，上述分歧，將使白宮在預算、法案、稅改、人事任命等議案上遭遇困難，使其內政改革舉步維艱。

拜登「遏中」手段將更多元

外交上「遏制中國」是川普給拜登留下的重要外交遺產，由於這是當下美國分歧社會的唯一共識，拜登必然會延續下去。加之，拜登本人對中國，無論體制或領導人都無好感，所以競爭與對抗或會更激烈，就算合作，其中亦不乏競爭與對抗的影子。美國強烈感受到來自中國體量與發展速度的壓力，可能將使拜登對中遏制手段，較川普時期更為多元與激烈。

拜登也繼承了川普的戰略收縮政策，從阿富汗撤軍，盡量從中東事務抽身。只有在看待同盟關係上，拜登擺脫了川普的政策束縛，致力彌補裂痕重重的同盟關係。不過，川普已揭露了美國自利的本質，盟友看清美國的真面目，了解在捍衛美國利益上兩黨立場相同，只是手段有別，這使拜登的修好政策平添阻力。何況政黨輪替不能排除川普本人，或其接棒者捲土重來的可能，到時候又是另外一番風景。因此盟邦在與美國交好的政策上當然都要留一手，未必亦步亦趨。

經過長年對外用兵、反恐、金融危機，美國國力已大不如前。二戰後美國親手所建的國際秩序早已破損不堪，經川普這一番折騰，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拜登致力恢復舊有國際秩序的努力，恐怕很難功不唐捐。川普與拜登都想透過壓制中國崛起，維持美國搖搖欲墜的霸權，在此政策上，兩人只有路徑選擇的差異，沒有本質的區別。但美國如今國力式微，中國發展勢頭有自身動力與願景的驅動，不會受外力打壓改變。那麼，壓制中國恐怕也只是一場徒勞的掙扎。

(作者係本刊主筆、台灣大學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