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張照片,我蹲坐在嶙峋的大石上,身旁白色繩索沿著近90度的坡面垂下,沒有樹木、沒有階梯、沒有小徑,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塊。我坐在那,思索著要如何垂降,被先生照了下來。妹妹看了照片,不可思議地問,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山的名字叫竹頭角山,羅馬公路(新竹桃園間的山路)56.1K處,循產業道路可抵登山口,山高944 公尺,是一座冷門的郊山。
我沒有太大的野心,年紀大了,平常爬爬一日之內來回的小山健身,最多也只是小百岳。但我的山友爬山另有一目的,便是尋找從前、沒有衛星攝影之前、測量用的三角點,於是那短短的、上面刻有日期和標高的水泥柱,便往往將我們引向未知的命運。
既來之,則走之,山勢雖然陡峭,看到路旁斑斕的布條,透露出風雨沖刷後的昔日繽紛,便循著前人的足跡不斷往前走,若雙腿不夠用,輔以雙手,感受到全身投入的舒暢,憶起兒時爬上屋後的木麻黃,坐在樹幹上,享受涼風的快感。
上山,有很多古道熱腸的人,一段接著一段,在最艱難的地方為後人拉好了繩索,可以攀附。我曾經翻山越嶺,從台東到屏東,沿海岸線走過那曾遭日軍炸斷的阿朗壹古道。有些地段因為山邊已無路可走,必須越過那些陡升陡降的山坡才得以前行,也都是依靠山友預設的繩索,才能登高望遠,俯視阿朗壹遼闊無邊的美景。
登山不只需要繩索輔助,台灣天氣濕熱,植物生長快速,若沒有人劈荊斬棘,小徑很快就會被荒煙蔓草淹沒,而無路可尋。我常想,這些熱心山友究竟會是哪些人呢?必定非常熱愛、熟悉山林,而且體力過人吧!有一次我氣喘吁吁登上苗栗的關刀山,在山頂的三角點遇到一位不高大也不壯碩的女士,她正在打手機,和朋友相約在另一座山裡的某處相會,似乎山頭就像街頭轉角的咖啡店那般近便。後來我們聊了起來,原來她就是一位經常拿著開山刀開路的山友,我佩服不已。
在山裡休息時,偶遇的山友們也會聊聊天、交換訊息、分享零食,卻幾乎從不交換姓名,然後就分道揚鑣了。雖不相識,也可能再不相見,但有些山友的形影卻難從心頭磨滅。
不久前我們登上三峽拉卡山,觀賞遠方北插天山的雲瀑。風推著雲層,快速在眼前流動。一位年輕的登山客,早就上來了,卻流連忘返,他要我們不僅用眼看,也用耳聽那音樂般的風聲。他說,在10月初黃蜂颱風來襲的前一天,他特地上山一趟,山色特別清晰,風聲也格外動聽,有如風琴演奏。他總設法在工作和接送小孩的空隙中奔向山林,所以腳程特別快,可以一日之間從台北來回合歡山。
台北市附近的山到了假日經常人聲鼎沸,有些地方甚至平日也人潮川流不息,但出了大都會,桃竹苗的郊山就清靜多了。新竹的向天湖位於群山之中,是有名的矮人祭場所,向天湖山也是小百岳之一,我一直心嚮往之。只是頭一次出師不利,走岔了路,走到了隔壁的光天高山登山口,水管路緊貼山壁,又濕又滑,幾無下腳處,稍一不慎就可能滑入山谷,我們只好半途而廢。隔了一、兩年,選擇一個久未下雨之日,帶足了乾糧和水,我們決定再探向天湖山。
向天湖山佈滿了人工種植的柳杉林,筆植的針葉林,散發著芳香的芬多精,走在我們喜愛的稜線上,踏著乾爽的落葉,覺得心曠神怡。以登山而言,這可算是康莊大道了,只是,除了遠處偶爾傳來人聲,沒遇到一位遊客。
攻頂之後,走下山頭,繼續往光天高山前進,在山頂上遠遠俯瞰向天湖,欣賞眾山環繞之中的一點碧波。這時我們遇到了選擇題,是下下上上回到向天湖山,再走康莊大道下山?還是繼續往前,從光天高一路下行?根據事先研讀的資料,這條路較為濕滑難行,而且先前曾遇到的水管山壁始終如陰影盤據心頭。但挑戰未知、不走回頭路的好奇心終於戰勝恐懼,我們決定往前走。
向天湖山路位於向陽面,所以路面乾爽,光天高的山路則是深藏陰濕的幽谷,路滑。我們小心翼翼前進,跨越了數處溪澗和獨木橋之後,來到一處巨石,大約有兩層樓高,垂著一條繩子,下面就是山澗。啊,攀岩!這刺激的經驗,似乎來得太快了些,全無心理準備!正躊躇間,居然跟在我們後面出現一位老經驗的登山客,他看出我們的困擾,立刻好言安慰,示範如何攀岩,提醒我們手握繩時身體要後仰,不要前傾,一步步踩穩。他看到我們平安爬上對面山坡後才繼續行進,很快消失在前方。這是在山裡一整天看到的唯一人,我相信他是天使。
之後又歷經一些崩坍的路面,也都安然度過,但我知道最大的考驗將是那濕滑陡峭的水管山壁。行行復行行,都快要走到陽光明亮的出口了,那緊貼山壁的水管路卻始終未出現。回首一望,山壁不就在身後不遠處嗎?物換星移,不過才一、兩年,山路已往下移動了數公尺,變成谷中小徑,不必再飛岩走壁了。
處處意外,卻也處處驚喜。山中一日,恍若世間一生。
(作者係銀領協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