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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代中國人的遺憾|湯元智 在 Facebook 上分享!

 

今年101日將迎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凡我中華兒女,無分海內外,莫不慶幸生於當代,與有榮焉。但歡暢之餘,總有一絲憂傷拭之不盡。身為生長於台灣的外省人第二代,父兄之輩多已作古,而同輩亦垂垂老矣,來日不再方長,能不有所思、有所憶乎?

 

19494月下旬的一天,上海黃浦江吳淞口的碼頭上,身為軍官眷屬的母親帶著哥哥、姐姐們,萬般無奈地跟隨其他眷屬登上一艘輪船,來到台灣。母親說,她著實不願離鄉背井,到一個從未聽聞過的海島。可上邊發話,誰想留下來就抓起來以思想犯論處。幾個星期後,父親湯建的部隊也到了台灣。當時大家都以為,在台灣待不了幾個月,馬上就要反攻大陸回家了。

 

口號一直變,就是回不去

 

幾個月、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打回大陸的事卻不見蹤影。部隊裡搞政工的提出口號「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此後但見營區圍牆上刷的標語,隨著時光不斷流逝而變化。先是「田單復國,毋忘在莒」,10年後,又出來「勾踐復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轉眼間來到1969年,20年的光陰過去了,能用的歷史典故全都用上了,反攻大陸還是遙遙無期,回老家就更指望不上了。

在那個文化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父親有時聽聽廣播電台播放的傳統戲曲以為消遣。記得家裡購置了電唱機後,他買的第一張黑膠唱片就是《四郎探母》,自此愛不釋手,只要休假在家,就反復播放。年幼的我不明就裡,直到有一天父親午睡乍醒,喊了聲娘啊,呆坐床沿,也不看我們,只是口中喃喃自語。母親輕聲對我們說,你爸想你奶奶了、想老家了。

 

思念母親、家書抵萬金

 

每逢過年時,父親總會帶領全家向奶奶的照片上香下跪磕三個響頭。這張帶到台灣奶奶唯一的照片是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父親單位由西安移駐鄭州,特意把奶奶從老家接到鄭州團聚時拍攝的。1948年父親很想把奶奶接到南京同住,她老人家總說地裡活兒幹不完,等秋收後再說。到了秋天,徐蚌會戰淮海戰役爆發,老家附近的碾莊和運河鐵橋成了雙方激戰爭奪的焦點,交通斷絕,奶奶出不來了。更不久,大局丕變,父親到了台灣,再也見不著奶奶了。

及年長,多讀了點書,方才領悟到《四郎探母》所蘊含的意義。歷史典故層出不窮地做出詮釋:忠孝兩全,移孝作忠,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後漢書載趙苞事蹟,終以大悲雙輸收場,實非常人所願。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古老命題竟然嚴厲拷問著我那數十萬父兄之輩。他們滯台經年,深陷家國分裂悲劇,以其親身血淚,殘酷的為忠孝命題做出最新詮釋。從此,我記住了父親深切的思母之情。

1960年代初期,部隊裡忽然傳言,可以跟老家通信了。不知又是哪個搞政工的弄出新花招來愚弄滯台軍人,以期穩住他們繼續為當局賣命。明知有假,但父親還是認認真真地提筆寫了信,寄到指定的香港信箱。此後他日夜翹首以盼,可總是石沉大海。一天家裡來了個陌生人,說是打香港過來,受人之託來報平安,說老家人人安好無恙。父親雖將信將疑,卻寧願信其有,興奮好多天睡不著覺。從此,我記住了他亟盼魚雁互往,能和老家通上信的心願。

 

為中國崛起感到驕傲

 

父親並非愚忠之流,對國民黨在大陸何以敗亡也有他自己的觀察。中國北方自鬧了撚軍後瀕臨崩潰,農村早已徹底破產,政府基層統治薄弱。老家地處蘇皖魯豫之交,出了縣城,到處鬧土匪。村裡很多人家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一遇災荒,青壯外出要飯逃荒,老弱留在家裡等著餓死。每年冬天都會凍死不少人,大姑娘家因穿不上褲子不敢出門。1942年父親奉派從西安到河南出差,正值那裡鬧大饑荒。一路上赤地千里,災民載道,餓殍枕藉,田園荒蕪。那種慘狀,他說比戰場上見到的還可怕。

父親好和朋友聊天、好談從軍往事、走過的各地風土人情,也常議論時政。記得他好談韓戰抗美援朝戰爭,在他看來,這場戰爭打得讓中國人揚眉吐氣。今天中國能夠禦敵於國門之外,是他們這些抗戰沙場老兵做夢都想不到的事。父親下了結論,毛澤東太厲害了!當時台灣充斥著「一萬四千個證人」、「一二三自由日」之類的反共宣傳,父親的出格言論難免會惹麻煩。但他是身經百戰且負過傷的老兵,上級拿他沒辦法,不過從此斷了升遷之路。

 

40年後終於回到家了

 

1970年代後期,我趁留學西德之便,積極設法和老家取得聯繫,在當時中國駐聯邦德國大使館年輕的三等秘書尚進的支持與鼓勵下,寫信給江蘇省僑辦,不多久就收到老家的回信。1980年返台,當我把深藏行李箱中未被查出的那封信取出時,父親激動地不能自已,捧讀再三,既興奮於終於盼到老家親人的音信,又憂傷奶奶、姑姑都已亡故有年。

1986年夏天我首次受邀去大陸參訪,當時適逢雙親來美國探望我。我別無二念,當機立斷,將此次難得的機會讓給二老。得中領館的大力支持與妥善安排,他們很快就成行了。就是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離開大陸37年後終於回家了。20多天的行程很快過去,二老暢遊了神州故土的錦繡大地,更讓他們感念不已的是,在各地有關部門傾力的協助下,他們在西安和南京見到了闊別40年之久的骨肉至親。回到美國後,父親成天興高采烈,情緒高昂。不僅暢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對共產黨統治大陸30多年來的種種成就,更是讚不絕口。

儘管1980年代全台灣的人,包括老一輩的外省人,都嫌棄大陸窮且落後,但父親是一個還記得自己經歷過的種種磨難、良知未泯之人。他渴望和夢想的不外乎是實現國家統一,國富兵強,不再受外國人欺負。這些最起碼的要求,一百多年來,滿清政府、北洋政府、國民政府,沒有一個政府能辦到,最後由共產黨全辦到了。對他而言,大陸在各方面取得的進步稱得上翻天覆地,令他歎為觀止。

1987年台灣開放老兵回鄉探親,父親迫不及待地動身回到老家,離上次回鄉探親已過去整整40年了。他開玩笑地說,上次回家才住了兩晚,就讓土八路給攆走了,這次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進村了。此後,他年年回去。母親去世後,他索性回到老家長住,每當春暖花開時就回老家,直到孟秋霜凍日才返台避寒。

2004年父親提出想到青島走走,探訪他70年前服務過的膠濟鐵路管理局,尋找當年的同事。青島風貌變化極大,人事全非,不復少年時的情景,他默然良久。我理解父親想重回年輕時工作和戰鬥過的地方憑弔往事,重溫袍澤之情,便提議來年開始,每年到一處去。惜天不假年,未及成行,他已溘然辭世。

 

等不到統一是最大遺憾

 

父親再也去不了、見不著湖南長沙、廣西昆侖關、湖北老河口這幾處昔日拼過命負過傷的戰場及火線上的戰友,他帶著些許遺憾走了。但我知道他更大的遺憾還是在於未能等到國家完全統一。

父親向來對台獨嫉惡如仇,切齒痛恨李某人所作作為,但他也對那些當年與他一起到台灣的同袍頗有微詞,他們身居高位,卻懦弱無能,庸碌無為,任由李某人宰割而至篡奪他們終生效勞的黨國大權。近年來島內台獨勢力益發猖獗,加之美國積極操弄,台灣形勢益加危急,統一之路益加艱險。父親地下有知,能不悲歎號哭乎!

迎來人民共和國70華誕。盼國人歡慶之時,切勿忘記祖國尚未統一。父輩已逝,我輩亦已皓首似雪。切勿任由歲月如流,讓那已經折磨了兩代人的遺憾繼續拖延下去。

 

(作者係民間歷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