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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綠島懷念陳映真|劉虛心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前兩年10月中旬,我從美國返台的時間較長,特別安排去綠島,看了人權紀念公園,並探訪了陳映真等政治犯曾經關過的牢房,心中無限感慨。

 

記得出發當日,從台北車站坐上往台東的莒光號火車,車上人很少,兩小時後到了花蓮,一些人下車,卻沒什麼人上車。到達台東第二天一早,我們在下塌的台東公教會館附近搭公車到達富崗漁港,上午9點半船準時開動,一小時後到達綠島的南寮碼頭。我們搭上環島公車從南寮漁港出發,先沿海邊走,經過南寮商店街後不久過一個小橋,就來到中寮村,再往前走幾站,就到了人權紀念公園。

在綠島看到陳映真的牢房

午餐後,我們順著海邊往西走,一直走到綠島燈塔,這個燈塔也有一段故事,1937年,美國郵輪「胡佛總統號」在此地擱淺,島上居民冒著風雨搶救,全船乘客才得以安全無恙地離開,美國為了感念綠島居民的協助,於次年出資興建燈塔。二戰期間,燈塔遭到破壞不再發光,直到1948年才修復,並將塔身漆成白色,從此再度放光,成為來往船隻的明燈。

這次探訪綠島的主要目的是要探訪當年關押政治犯的監獄,陳映真在那裡渡過7年的歲月。從下蹋的峇里會館走去人權紀念公園不到十分鐘,我們參觀了八掛樓,一個十字型斜交的大樓,每個房間就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客廳大小,內有一個蹲式的廁所,小小的窗子在近屋頂的高處。我問管理員當年陳映真住哪一個房間,他回答說陳住過好幾間,他們經常給犯人更換房間。

這個八掛樓離海邊很近,站在八卦樓可以看到漂亮的海景,但當年關在小房間的政治犯沒有福份看到這碧藍的海水。我在綠島探訪時,正值潘小俠的「白色烙印紀實影像展覽」,其中就有一幅陳映真的畫像。

記得大學時代初讀到陳映真的小說,內心很感動,在那個仍是反共八股文學的年代,能看到描寫善良高貴人性的小說,大家爭相傳閱。多年後自美返台,在王曉波家有緣見到陳映真。他個子高大,頭尤其大,難怪朋友叫他「大頭」。有一年我參加台灣同學會在北京舉辦的兩岸交流論壇,會後遊覽東北,他們夫婦也參加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麗娜,她美麗、溫柔又體貼,真為陳映真有這樣的伴侶相依而慶幸。陳映真愛朋友,也愛小孩。在長途車上,記得他和我談起一位過世的朋友陳恆次,特別問起他有沒有小孩,臉上流露出溫柔的關懷,令我至今難忘。

陳映真1937118日生於台灣新竹州,當時還是日據時代,也就是現今的苗栗縣竹南鎮,祖籍福建。201611月離開人世。他本名陳永善,他有一個形貌、心靈都酷似的雙生小哥,9歲時夭折了,他傷心哭泣,後來就用小哥的名字陳映真作為筆名。他父親曾問他為什麼,他說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活著─「鞭子和提燈」。

陳映真在鶯歌長大,屋後住過一家姓陸的外省人,他及姐姐都和這位20歲左右的陸家姑娘有了深厚友誼,不久後陸家搬走了,他感到深刻而無從理解的寂寞。淡江文理學院外文系畢業後,他曾在強恕中學教英文,後來進入美商輝瑞大藥廠(Pfizer)工作。

熱愛文學的陳映真

他在小學六年級時,看了魯迅的《阿Q正傳》,對阿Q這種小人物有著無限的同情,魯迅的風格加上他自己對弱勢群體的關懷與熱情,影響了他寫作及一生做人的方向。

有人把陳映真的作品分為三個階段;1959年大學時代,在筆滙雜誌發表第一篇小說〈麵攤〉,一直到1965這個時期的作品包括〈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故鄉〉、〈袓父和傘〉等。這個時期,陳映真是憂鬱的、傷感的、也是苦悶的。

第二個階段,他曾有7年的時間不能寫作,再提筆以後,他不再憂鬱苦悶了,而開始理性的凝視分析現今的社會,以及一路走來的歷史影響,他也是這段時間後期的鄉土文學論戰的領航人。這期間他發表了〈將軍族〉、〈第一件差事〉等小說。

第三個階段,或許因他在美商公司工作過,加上本身的素質及見聞,1970年代末期後的作品,多描繪資本強國造成第三世界人民的心靈汙染、扭曲、掙扎並走向抗拒,代表作有〈夜行貨車〉、〈上班族的一日〉、〈雲〉、〈萬商帝君〉。

我個人覺得,他還有第四階段,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冷靜的檢視國民黨來台後,早期的白色恐怖造成的社會部分人及他個人的影響,主要作品有〈山路〉、〈鈴璫花〉、〈趙南棟〉、〈忠孝公園〉等。

熱愛中國的陳映真

我相信他熱愛中國是受到父親的影響。早在19687月,他因讀馬列主義左派書籍,並為共產黨宣傳之由被捕,同時被補的有36人,當時稱「民主台灣聯盟案」,這些人中許多是《文季》雜誌的作者,所以又稱「文季事件」,文季的一些作者如黃春明、尉天聰等人也被牽連。當時判決10年牢,1975年蔣介石去世百日大赦政治犯,他也在特赦名單上,因此只坐了7年牢。

第一年他的父親第一次來看他,會見十來分鐘的晤談中,有這樣的一段話(紀錄在〈鞭子和提燈〉):孩子,此後你要好好記得: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然後,啊,你是我的孩子。我把這些話送給你,擺在覊旅的行囊中,據以為人,據以處事…。記得我是飽含著熱淚聽受這些話的。即使將上帝詮釋成真理和愛,這三個標準都不是容易的。然而,因其不容易,這些話才成為我一生的勉勵。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陳映真就關在綠島的八掛樓。在獄中這些年,對陳映真的思想有深刻的影響,他認真反省自己走過的道路,也對社會現實有更深刻的認識,開始由一個市鎮小知識分子走向一個憂國憂民的愛國知識分子。台灣小說家季季曾說,台灣、中國、第三世界國家都是陳關心書寫的對象。他這份愛國小說家的氣質影響了一些年青一輩的作家,如藍博洲、鄭鴻生等人。他也是林懷民的偶像,2004918日,雲門舞集在國家劇院演出《陳映真,風景》,首演就坐了2,000多人。

在他的散文集《父親》裡提到,他父親在1986年取道美國到大陸去,為了續好一段家譜,回到了200多年前的祖鄉。早年,陳映真曾憑記憶寫下大伯要晚輩銘記的地址:大清國福建省泉州府安溪縣石盤頭樓仔厝。他父親回到袓鄉時,親人興起了重修袓祠的想法。1990年陳映真踏上返鄉之途,記憶中的舊址猶新,只不過大清國數度易名成現在的共和國,泉州府改稱泉州市,其餘皆沿用舊名。他頭兩次回去的祖鄉是個寧靜、美麗的山圃寒村,1994年再回去,貧困的家鄉已到處蓋滿了房子。

身體力行的陳映真

陳映真了解自己是思想型的作家,從政治上論,他認為大陸與台灣的分裂,在日據時是帝國主義的侵奪,在韓戰後是美國帝國主義干涉的結果。在《父親》裡有一篇短文「十句話」,充分表現他對中國人要改變自己的文化,變成日本人的痛心,最後一段他寫下:啊,中國,永恆的母親!但願您的兒女不以為奴驕人,但願分離的兄弟彼此流淚擁抱,泯除一切恩仇,交杯共飲骨肉的血酒。但願文士不曲學以阿世,政客不向內外的權利諂笑。但願您的稚兒不以出生相歧視,不因出生受威暴…願您的兒女在前進的途程中,像受苦的孩子那樣,永遠不忘記高擎著正義、公義與和平團結的火炬,抵擋惡人、扶持弱小…。這段話,展現出他的情懷和一生努力的軌跡!

197910月,警總軍法處又以涉嫌叛亂、拘捕防逃的理由拘留他,在施明德、陳鼓應、白先勇等文化界人士聯署抗議下,36小時後被釋放。

1983年,他受聶華苓的邀請,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畫,得以和許多文友交流,認識了一些大陸來的作家。1985年陳映真創辦了《人間》雜誌,對於弱勢族群有許多報導。可惜僅辦了47期,因財務困難停刊了。1988年,他和胡秋原及白色恐怖受難者等人成立了「中國統一聯盟」,並擔任首屆主席。1989年成立「人間出版社」,可惜該社已於月前宣布將停止營業。

1990年他以中國統一聯盟主席的身分,率領多位核心幹部訪問北京,受到江澤民總書記的接見。之後他頻繁來往兩岸,2006年應中國人民大學之邀,擔任該校客座教授。沒料到他在北京定居下來不過三個多月就中風了,而且兩度中風,第二次中風後就沒有離開過醫院,終於201611月辭世,享年79歲。

2017年人間出版社發行人呂正惠,完成了23集《陳映真全集》的編輯工作,完整收錄了陳映真全部的作品、訪問報導、以及一些從未發表過的手稿。人們得以重新思考19602010年那50年間,陳映真對台灣社會的觀察和感受,也認識到作為知識分子的陳映真,對兩岸以至於現今世界留下的獨特價值。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在綠島探訪兩天的所見所思,不免想到當年關在八掛樓的政治犯們。柏揚在綠島被關了10年,人權紀念園區的一座石碑上刻了他的詩: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他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也有很多政治犯在出獄後,更加努力地認識新社會,盡一己之力改造社會的不公不義,關懷難友們的出路及其他弱勢族群,他們繼續高擎著正義、公義與和平團結的火炬,抵擋惡人、扶持弱小。

北宋范仲淹曾寫了16字給東漢光武帝之友嚴子陵,用來形容陳映真先生很是合適;也作為本文的結束: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作者係老保釣、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