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先生走了。在絡繹不絕的悼念文字中,「鄉愁」仍是出現頻次最高的辭彙,這表明至少大陸社會對於余光中的認知,「鄉愁詩人」居第一位。
鄉愁是余光中的烙印
余光中多次表示不滿意這種定位,認為「鄉愁詩人」這張「名片」,遮蔽了自己全部著作的豐富性。十年前我為他編過《鄉愁四韻》,這是海峽兩岸第一次出版他的鄉愁專題詩集,他一方面稱讚這是「創舉」,另一方面又調侃說此書一出「更坐實了大陸媒體稱我鄉愁詩人的綽號」。後來我將此書作為「懷鄉卷」,又續編了「懷古卷」(《翠玉白菜》)、「風物卷」(《你是那虹》)和「情愛卷」(《相思樹下》),合為《余光中詩叢》。
余先生在《詩叢》序言中寫道:「他深究吾詩,發現其中的感慨並不止於懷鄉,因而牽動歷史、文化、地緣、風物、衷情等等,要讓讀者一窺究竟,還得分題出書才行」。這也是兩岸出版界第一次按主題出版他的詩集,對於瞭解他其他題材的詩作自然不無裨益。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在他的詩作中,鄉愁作為一種深層的文化意蘊,是普遍存在而揮之不去的。因此,我在《詩叢》前言中寫道:「四卷雖各有主題,但多數作品都與文化上的鄉愁或中國結相關,相互聯繫較為緊密,可以視為一體。」每一個有成就的詩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成長與生存環境,會在題材、主題和風格等方面打上自己的烙印。對於余光中來說,鄉愁正是這種烙印。
前三個階段的鄉愁
談起余光中的鄉愁詩,往往都是以1970年代初的《鄉愁》為起點。其實,他早在1950年代末在美國留學和工作時,就開始了此類創作。當時,他身處異國,「文化充軍、語言易境、晝夜顛倒、寒暑懸殊」,「在失去大陸之後更失去孤島,陷入雙重的流離」,對祖國強烈的懷念訴諸於詩吟,《當我死時》等是其代表。
進入1960年代,余光中人到中年,離開大陸日漸長久,回鄉無望,思鄉日切,《民歌》、《鄉愁》、《呼喚》、《鄉愁四韻》等鄉愁作品噴湧而出,對「後土」即大陸的思念和對祖國命運的擔憂溢於言表,奏出了他一生「鄉愁」的最強音。這種情況延續到1970年代中期。
這以後,余光中到香港工作十年,「和大陸的母體似相連又似隔絕,和大陸似遠阻又似鄰近」,他「時時北望而東顧」,獲得了新的人生體驗位置,其鄉愁和中國認同有了新的角度,其中國情結若解未解,似乎愈結愈綢繆了,詩人將這一時期的作品稱之為「鄉愁變調」。
余光中上述三個時期鄉愁詩的共同點與內在聯繫,在於其一脈相承的鄉愁情結,在對故土的懷念中,更多寄託了對祖國和祖國文化的認同。
返鄉後的鄉愁階段
1992年余光中在離鄉後第一次到大陸參訪,由此也開始了他鄉愁詩的新階段。此後他的大陸之行日益頻繁,有人說有上百次之多,或許不是虛言。他的返鄉之作,雖然還與鄉愁難以割捨,屬於廣義的鄉愁詩,但卻都洋溢著他自己所說的「鄉樂」。
南京是他鄉愁非常具體和實在的對象與承載物,他在這裡多次體會和張揚著「鄉樂」。他為重返南京所寫的《再登中山陵》、《鐘聲說》、《金陵子弟江湖客》等作品,都反映出他對鄉愁釋懷的快樂,以及對眼前種種新鮮事物感受帶來的思考。他寫道:「悠長的歲月,在對岸聽到的是不斷的運動接運動,繼以神州浩劫的十年,慶幸自己是逃過了。但回到了此岸,見後土如此多嬌,年輕的一代如此的可愛…這麼想著,又覺得這些年來,倖免的固然不少,但錯過的似乎也很多。」字裡行間,多少表現出他對自己過去思想的反思和鬆動。
余光中這一時期的鄉愁詩,同時也隱含著對歷史的追思和對現實的關注。因為台灣島內民族分離主義勢力日漸甚囂塵上,認同一個中國的詩人遭到各種壓力而產生煩惱和憂傷,當然這些並沒有動搖他的思想和情感,其中國情結得到進一步的抒發和昇華。
詩中蘊涵國族認同
2000年,他在離別半個世紀後第一次返回南京,我陪他去中山陵,他在碑亭駐足,看著碑上「中國國民黨葬總理孫中山於此」那一列大字,突然感慨地說:「真應罰李登輝長跪在這裡」。後來,他為這次謁陵,寫了《再登中山陵》,詩中寫道:「歷劫之身重九再登臨」,「只為歸來為自己叫魂,叫回我驚散的唐魂漢魄」。他在詩集《鄉愁四韻》序言中說道:「我當年寫這些詩,無論是狂歌或低囈,莫非是為自己喊魂,收驚。我們的民族再經不起分裂了。」
這種肯定統一、反對分裂的國家觀念,正是中華文化價值體系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正因為如此,余光中鄉愁詩顯然不能簡單等同於一般的遊子思鄉,其中所蘊涵的國家與民族認同,成為最重要的精神內涵,使其在當下中國,成為特定精神和情感的象徵。
(作者係南京大學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