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7年7月6日下午
地點:觀察雜誌社會議室
主持人:紀 欣(《觀察》雜誌發行人兼總編輯)
與談人:
王立本(台大歷史學系博士,吉首大學講座教授)
黃種祥(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博士,國中歷史老師)
林明正(新黨青年軍,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博士生)
張鈞凱(台大政治系碩士,北京大學國際關係研究院博士生)
張智琦(苦勞網記者,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碩士)
紀欣:引言
教育部7月3日公布12年國教社會領域課綱草案,原有高中歷史課綱台灣史、中國史、世界史的劃分,改為「台灣相關分域」、「中國與東亞的歷史交會」、「台灣與世界」。這樣的修改,在學術上有何根據?民進黨政府此舉是否妄想進一步切斷台灣與中國的歷史連結?如一旦通過,會對青年學子有何影響?這一系列問題值得大家關注。
參加本次座談會的有使用過新課綱教材的青年學者、參與過反課綱運動的社運人士、在國中教歷史的老師,相信您們能從自己的歷史專業及生活經驗,對此議題充分表示意見。前半段的討論,請集中在您怎麼看這幾年課綱一再修訂,特別是這一次修訂所代表的意涵?也請談談如中國史確定併入東亞史,會引發那些問題?
王立本:要切斷台灣史與中國史的連結
將中國史併入東亞史,可以從學術研究及政治算計這兩脈絡來談。首先,就學術而言,最早提出東亞史概念的是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以及日本學者西島定生。後者提出包括兩岸四地、日本、琉球羣島、朝鮮半島和越南在內的漢字文化圈屬於「東亞文化圈」的論述。
一般來講,東亞文明有四個特徵:漢字、儒家思想、律令制度、中國化佛教,他們是東亞國家的共同遺產,影響琉球羣島、朝鮮半島和越南。「東亞文化圈」談儒學,但不談中國儒學,而是談包括日本的德川儒學、韓國的理朝儒學在內的東亞儒學。對於東亞文明,西方有學者稱「中國文化圈」,有學者稱「儒家文化圈」,日本則稱「東亞文化圈」。
日本人強調此概念是因為日本想表明它在政治上與中國無關,朝鮮、越南曾是中國蕃屬國,但日本向來不是,與中國地位平等。有一段時間,中國學界也跟著美日喊「東亞」,後來大陸思想文化界學者葛兆光在其著作《宅玆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破解了東亞概念。他認為以中國為中心的概念沒有錯,例如朝鮮曾是中國的領土,深受中國的影響。此後大陸學界回歸,開始強調「中國概念」。
第二,台灣挪用此名詞,並把其學術、文化上的意義,轉換成政治性意義。台大歷史系在2011年前後,即把歷史課程分成三個學程:台灣史、東亞史、世界史。台灣史是國史,東亞史及世界史是外國史。概念是:以台灣為核心,中國在東亞裡面,台灣雖也在東亞其中,但與中國只有文化上的繼承關連性,與政治無關。台灣幾次調整歷史課綱的概念,就是由此思維開展。
台灣之前的幾次歷史課綱調整,已增加台灣史的比例、縮小中國史的篇幅,並且模糊了台灣史與中國史的連結,例如:刻意淡化漢人典籍對台灣的記載,台灣本島與大陸的來往。又強調歐洲地理大發現時代才發現台灣等等。我認為,此次課綱調整可能是民進黨政府全面「去中國化」的最後一次了。因為一旦中國史列入東亞史,就徹底切斷台灣史與中國史的連結,台獨史觀從此確立,青年學子的國族認同就很難扭轉了。
黃種祥:教科書影響學生國族認同甚鉅
過去六年,我在新北市六所不同的國中教歷史,對於歷史教科書對青年學子國家認同的影響,有深刻的感受。
1987年,《中國論壇》曾統計1,000多名大學生中,認為自己是台灣人的僅占8%,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或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的占65%,認為中國人與台灣人沒有差別的占20%。2015年政大的統計中,認為自己是台灣人的占59%,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的占33.7%,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的僅占3.3%。我認為這種改變,當然受到各方面因素的影響,但教科書絕對是最重要的原因。
現在國小的社會科僅介紹台灣史,學生對中國幾無所悉。國中歷史分三部分,就是所謂同心圓結構:七年級唸台灣史,八年級唸中國史,九年級唸世界史;八年級的中國史又分為古代與近代,上學期從舊石器一口氣講到乾隆皇帝為止;一學期不過20個星期,一星期一堂課,扣除三次段考與其他活動,能上16節課就不錯了,中國四千年歷史在這短短幾節課內交代過去,自然極為簡化粗淺。
就我觀察,七年級學生的歷史成績普遍不錯,畢竟台灣史在國小就已學過,國中課程頂多稍微詳細深入一點;到八年級歷史成績普遍下滑,因為國中生對中國史內容相對陌生,各朝各代的順序及特色造成學生極大的困惑。
結構姑且不論,教科書的內容也有不少爭議,像「有唐山公,無唐山媽」的觀念於史無據,尹章義教授曾考據其謬誤,並以大量的族譜證明漢人與原住民通婚並不常見;又例如,在國民政府接收台灣那一段,並沒有證據證明陳儀曾挪用台灣糧食支援國民黨打國共內戰,卻被當作台灣人反對國民政府的重要因素,這些都充斥著高度的政治意涵。
每年都有學生問我:「老師,我們台灣人為什麼要唸中國史?」當前的歷史教科書給學生的歷史觀,就是將台灣史視為國史。中國史教學的時間少,內容又簡略,年輕一代已經很難對中國產生認同甚至情感;高中歷史課綱再進一步削減中國史的內容,將來問題會更嚴重。
張鈞凱:改用主題教學更危險
我是從主編《高中歷史課綱烽火錄》開始關心課綱。談歷史教育要注意三個環節:課本(編寫與審議)、課綱、現場教學,三者看似分開,其實緊密相關。
首先,應該知道,教科書就是國家機器掌控意識形態的重要工具,而歷史教育是塑造青年認同的重要途徑。一個政府希望人民怎麼想,這常都會從教科書的內容著手,這也就是李登輝、陳水扁、蔡英文等人,20多年來不斷修改歷史教科書的動機。
第二,台灣歷史教育紛爭起於1997年李登輝政府推出的《認識台灣》教科書,迄今20年,爭議始終不斷,其中雖有王仲孚老師自編《認識台灣教科書參考文件》,但反對教科書「去中國化」的運動,可以說從來沒有成功過。
第三,有關課綱的爭議,始終迴繞在《認識台灣》裡的「同心圓史觀」,民進黨政府在其基礎上加深加廣:肯定日本殖民統治在台灣的現代化建設、淡化兩岸歷史連結、否定台灣光復的正當性與合法性等等。試想,原來在國教院副院長任內,負責12年國教課綱規劃工作的潘文忠,現在正是教育部長;前教育部主秘莊國榮擔任「課程審議委員會」專案研修小組召集人,他曾經被要求離職,現在竟是審議課程的召集人。民間對這兩個人反彈很大,但都沒有用。
第四,我認為歷史教育的最大危機不在中國史併入東亞史,而是改用主題式教學。歷史強調時空感,但主題式編排法將時空概念斷掉,造成學生對歷史無感。我本身是《認識台灣》教科書的使用者,當時先讀台灣史,從日本殖民統治前後、清領時期談起,但對剛從小學畢業進入國中的學生而言,他們還不清楚清朝,就談清領,根本無法體會我們的祖先都是從大陸過來,台灣與清朝的關係。等到國中二年級學中國史,一般學生為應付考試升學,只能死背死記,很少有人會在此時將過去一年讀的清領,與現在讀的清朝,聯想在一起。
回過頭來看這20餘年來的歷史教育爭議,我想問的是,我們有能力提出更適合學生的歷史教科書嗎?如果不能,我們或許可以借力使力,利用「東亞史」,開闢出新的意識形態戰場。
例如此次課綱強調,要從人民的觀點出發。台灣政府在以前多以百姓、民眾形容人民,這是首次從他們口中講出「人民」二字,人民是指被壓迫的人民?被反抗的人民?還只是換個名詞?人民是有階級意涵的。既然要談人民,那麼東亞是西方的東亞?還是站在人民立場的東亞?
又例如強調台灣自治,從日據以來,台灣人講自治,講的就是反抗殖民統治;光復後,許多有自治理念的前輩在白色恐怖時期被槍斃了。如果不把這些史實寫進課本,那就偏離歷史真相了。
林明正:沒有戰略高度 反課綱難以成功
我因2015年與反課綱微調的學生抗爭,才進一步了解課綱的問題,當時我人在街頭抗爭,心裡最大的感受是,這只是一場在戰術層面打的苦仗,因為完全沒有戰略,很難打贏。
按道理講,歷史教學的目的在於教導人民有國家認同,例如美國的歷史教科書,一定以「五月花號」抵達美國作為開始,而不以印地安人的歷史作開端,這是因為教科書要讓所有先後來到美國這塊土地的人都變成美國人。同樣的,中國歷史教學應該把我們教育成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但國民黨執政時期的歷史教育,並沒有要把學生培養成中國人的企圖心,蔣介石時代強調反共,李登輝時代就開始有一批國民黨人追求本土化。
軍事上有句話說「再多的戰術勝利,也無法彌補戰略上的失敗」,馬政府為何推不動「課綱微調」?關鍵就在於國民黨沒有「戰略高度」。全世界的教科書都是一樣的,沒有一個國家會把自己的國民教育成外國人,所以中國的課綱與教科書,當然就是要「教育青年成為一個中國人」,這就是課綱問題的根本戰略。可是由於國民黨不敢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因此戰略高度就無法拉高,倒置在枝微末節幾個字的「微調」上打轉,最終連「微調」都不可得,以徹底失敗收場。
中國史併入東亞史,講白了,就是要教學生日本史觀、皇民史觀,它所謂的人民觀點,正是與日本殖民者合作的人民觀點。這次課綱修改雖然受到社會關注,但此仗很難打,因為國家機器掌握在綠營手上,而且藍營的思維模式根本是照著綠營在走,他們只在「被迫、被殖民」的字面上做文章,無法有效拆穿綠營美化日本在台殖民統治的謊言,我們只能針對枝微末節說幾句、打幾拳,打得很辛苦。
令人真正擔心的是,陳水扁的台獨是政治炒作的獨,而蔡英文的台獨是全面的文化台獨,而且日本味很重。如今台灣連一座抗日、抗戰紀念館都沒有,反倒遍地是「復原」的神社、鳥居,未來兩岸統一了,但台獨的史觀已植入年輕人的腦海中,如何使台灣長治久安,會是一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