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生於1987年,那個年代,有幾位台灣歌手的臉龐常在電視機裡閃回。童年的除夕夜,你最愛聽春節聯歡晚會上報幕員甜甜的聲音:「有請來自中國台灣的歌手費翔,為大家帶來《故鄉的雲》。」費先生那張媽媽輩嘖嘖稱讚、帥氣倜儻的面容,從你兒時記事起就反覆在電視上亮相,而那百轉千回的旋律,那一聲聲滄桑渾厚的「歸來吧,歸來喲」,唱了20年,也令你為海峽那邊思鄉的遊子惆悵了20年。還有一首台灣歌曲更紅,也是每年春晚回放的必備曲目,叫《龍的傳人》,簡直家喻戶曉。只是從小就會哼唱的你並不知曉:這首紅遍大江南北、幾乎要成為中華民族象徵的「愛國歌曲」,在當時的對岸竟是一首禁歌;而在大陸被奉為上賓的歌曲創作人侯德健,也是台灣當局眼中不可饒恕的「叛逃者」。而後幾十年,歷史不遺餘力地排練著它的弔詭戲碼,這位命運叵測的音樂人在大陸、台灣、新西蘭反覆「叛離」、歸來,像一個風向標,見證著兩岸社會政治風雲變幻的歷史。2013年,去國經年的侯德健現身上海書展,彈著吉他再次唱起《龍的傳人》、《新鞋子、舊鞋子》。此刻,距離他首次登上大陸春晚舞台已過去了15年。當熟悉的旋律響起,所有的歷史罅隙都煙消雲散,令你唏噓感慨不已。
在童年昏黃而悠長的記憶裡,這些耳熟能詳的台灣歌曲總是飄蕩著一股濃濃的鄉愁滋味。少時在語文課上讀余光中先生的《鄉愁》,念到「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你真真覺得悵惘,想著對岸的遊子何時才能越過淺淺的海峽,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呢?因著這些歌曲和詩歌,你對遙遠的寶島面目模糊卻倍感親切的想像,從孩童時代就已啟程。到了中學時代,「台灣」改頭換面,有了更充實的內涵,對小孩子而言,它不再只是地理課本上那彎抽象的月牙,而是被許多活力四射、令人興奮的名字代替——小虎隊、《流星花園》、瓊瑤劇、周杰倫……在狂熱而純真的追星年紀,這些名字是你們如數家珍的寶藏。
80後(1980零年以後出生)的你們聽著周董的流行歌曲長大,那些熟悉的旋律早已嵌入青春記憶。也許對於大陸的青少年而言,追隨同文同種的港台流行文化,就跟接受本土的娛樂文化一樣自然而然、毫無隔閡,外加政治教育的緣故,你們甚至從來不曉得台、港與內地有何差別。那情形好比寶島的「七年級生」看著日本漫畫、聽著外文歌曲長大,那日本的流行文化、美國的好萊塢大片才是他們熟悉而嚮往的世界,而長期被遮蔽的大陸和中華文化,反令他們陌生冷感。如此這般,在你們這些大陸年輕人的思維裡,台灣已是那片身未到卻了若指掌的寶島,一個遙遠卻倍感親切熟稔的遠方;而在島嶼同齡人的記憶裡,大陸仍是那個陌生隔絕的異國,永遠屬於一個落後陳舊的年代。
在未遇見之前,台灣已經承載了你這一代年輕人太多豐盛美好的想像。多年以後,你終於如願以償,風塵僕僕地前往這座心嚮往之的文藝之島。你要去尋訪侯孝賢的九份、晃遊舒國治的永康街,去誠品書店買書,去女巫店聽一場獨立樂團的表演,來一次「小清新」文藝之旅……台灣,一座遲來的島嶼,雲遮霧罩,終於抵達。殊不知,過度的想像帶著一點一廂情願,變成了另外一種文化的隔閡。
你看見了風和日麗的島嶼、美麗的椰子樹和熱帶海洋,看見了城市秩序守禮其樂融融的文明景象。與此同時,一個未曾想像過的複雜難解的島國社會也隱隱浮出水面,那是流行歌曲和文藝電影裡沒有的景觀:撲朔迷離的戒嚴與解嚴的歷史,各種政治派別的混亂對立,去中國化帶來的文化認同危機,本省人與外省人的矛盾……。你甚至看到了寶島哈哈鏡裡原鄉的模樣——那多少是有些掃興的——台灣媒體裡節錄的大陸新聞,上演著貧窮農村的愚昧慘劇,上演著城市富而無禮的不雅場景,浮世亂象,林林總總。電視裡的對談節目,學者們言辭激烈地討論著兩岸時局,大陸仍是那個隨時可能猛攻過來的假想敵。在如此自由開放的島嶼,唯獨大陸這片土地的訊息被加以選擇性地遮蔽、重組、扭曲。於是,一個宜蘭的農民惶恐地問你:如果我們去你們大陸,會不會被注射艾滋病毒?又或者:你們山東到了冬天還是只有饅頭和鹹菜吃嗎?
像一個睡了太久的夢,一下子醒來。原來平靜的島嶼背後,深藏著你從不曾了解的歷史,原來兩岸的交流,從來都不對等,彼此的隔閡和誤解,竟然這麼深。你終於開始懷疑:從流行歌曲、文藝電影裡認識的寶島,是否過於單純美好?「文藝島」的表像背後,「民主自由」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至此,寶島終於祛了魅,你對它的了解才真正開始。
(作者現為出版社編輯,曾赴台交換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