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客家人。我們客家人自述源流,往往說自己是西晉末年「五胡亂華」以來,即一步步南遷的那一批「中原人」。而說起「中原」,除了西有八百里秦川、東有河洛平原,也必定要提一提黃土高原。然而黃土高原究竟什麼樣子?多年來,我一直只能透過文字與影像來想像──想像漠北狂風年年吹來黃沙,百年千年,堆成的一大片數十米到數百米厚的黃土;大地是無雨則旱、偶雨即潦的深溝裸土;從窯洞裡走出來的,是一張張滿是塵沙的面容。
春風來到黃土坡
好不容易連續兩年趁著暑假,才終於走過山西、穿越內蒙。不過這一來,卻必須把腦袋裡的成見全部倒掉出清了。因為眼前所見,著實令我驚訝──一山爬過一山、一溝跨過一溝,不但放眼總有綠意,而且許多坡地明顯曾經一階階闢作田地的,而今卻大片大片廢耕了,換妝為或草或樹的一襲襲綠色植被;溪畔水邊,很大的範圍內都不見田園菜圃,也沒有房舍工廠,只是青草漫生,其間不時點綴些羊群、驢馬,閒散地低頭吃草;不論是寬闊筆直的國道、抑或地方小路,左右兩側總密密植起至少十餘米寬的林帶,樹幹雖未長粗,已是一脈蒼翠,少有間斷……。總之,圖片上昔日黃土高原連天接地的童山濯濯,早已渺無蹤跡!
偶然看見山坡上立著牌告,才知原來這是「封山植樹,退耕還林」。
瞬間好多念頭一起湧現。想想,環境生態問題,既然責任與範圍都不易究明,當權者大可「眼不見為淨」,直到大禍臨頭再花錢消災;而這正是要權不負責的政客們常採的「對策」,我們都很熟悉。所以,在經濟標榜「發展」、凡事講求「成長率」的今日,「退耕還林」這種既不見生產收益,於防洪治水又無法立竿見影的政策,純然出於為中國長久計、為子孫萬代想,是多富政治良心的決策啊!當大陸經濟正在快速發展的階段,果斷啟動這樣一個違反地方短期利益的工程,又是多有魄力啊!
「退耕還林」工程,最早始於1998年大陸各地相繼發生特大洪災的次年,最初僅在川、陝、甘等西部三省試點,而後逐步擴大,2003年起並正式法制化,規定江河源頭附近、湖庫周圍的陡坡耕地,以及水土流失和風沙危害(沙化、鹽鹼化、石漠化)嚴重等生態地位重要的區域,都優先實施,宜喬則喬、宜灌則灌、宜草則草,因地制宜,以法堅持退耕還林政策的連續性和工程的穩定性。於是實施至今,其所涉面積之廣、投資之大、政策性之強、涉及部門之多(環境、糧食、農業、財政、水利、國防…)、民眾參與程度之高,已成為迄今世上規模最大的生態建設工程。此期間,「退耕還林」還被列為「西部大開發」戰略的重要政策之一。如何能將「保護」視為「開發」、以「退」為「進」?這對生長於台灣的我們而言,簡直難以想像!
原來,這個「退耕還林」工程所以能擴大、並持續貫徹,相當程度有賴於老百姓的高度參與;百姓踴躍參與,斷非只靠上級交辦、官令民從,則關鍵又在配套措施合情合理、符合民眾切身利益。許多濫墾危坡或沙化耕地,原本即是歷來盲目毀林開荒、廣種薄收的耕種習慣所致,結果水土流失、沙進人退、江河湖泊不斷淤積,形成生態環境惡化、災害頻仍與民生貧困的惡性循環;長此以往,可說付出了巨大而慘痛的代價。2003年起實施的《退耕還林條例》,規定對退耕還林者按年按畝提供農業收成、苗種、以及生活費等各項補助,還保障其長期的林木(草)經營權、所有權、以及補助期滿後的合理採伐權。換言之,對於昔日在惡地看天吃飯,年收入微薄又不穩定的貧困農民,退耕還林形同脫貧良方。於是,這個從試點、不斷修正、到法制化,有配套、有步驟、又有持續性,並結合了自然、社會、人性的政策,自然受到往昔不斷返回貧窮線的農民所支持。
十多年過去了,雖然補助期滿後,確有少數地區返農復墾;雖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上違法廢林挖地採礦偶有所聞;雖然化消極維護自然為積極改善環境時,人為干預總會設想不周,一如我們內蒙的「巴特魯」導遊所說,某些外地移入的植栽品種就螫傷了放牧的羊群……;但總體而言,這條路線確實累積出青山綠水的實績,而且,改善生態環境,確能增强中國整體的防潦抗旱能力,減少平川地區受災機率,從而提高良田的生產力、降低日後國家整體的社會成本。這樣的以「退」為「進」,能說不是真正確保未來持續發展的紮實基礎嗎?黃土坡上也有春天,瑕不掩瑜,我衷心感佩。
巴特魯家鄉的風車
「巴特魯」,蒙語是英雄、勇士之意。我們的蒙族導遊,乃內蒙古赤峰市克什克騰旗境內唯一的大學畢業知識分子,愛鄉愛土,確實堪稱地方上的「巴特魯」。「巴特魯」一面極富感情地讚美著家鄉美麗的綠草甸,一面要我們注意沿山分布的一座座風力發電機,然後很光榮地告訴我們:中國大陸已成為世界上風力發電容量最大的國家,內蒙已晉升為其中最大的風電省分。
「巴特魯」的榮耀感,不是沒有道理。青山綠茵映襯下的白色大型風車群,起伏有緻,煞是和諧好看。而且在這幅優美的圖畫中,內蒙不但保護了既有的原生草甸,並正擴大防風固沙的植被,努力從源頭緩和沙塵暴對華北的威脅;內蒙還化災害為財富,從消極防風轉進到積極馭風,利用大自然本身的強大力量發電;接著更將餘電輸往他省,為減少中國整體的空污做出貢獻。
眾所周知,中國大陸已在方方面面成為世界工廠。像現今全球最大的汽車生產國,即非中國莫屬,而「巴特魯」居住的赤峰市,亦因此躋身為世界各大汽車品牌的生產基地之一,居民因此迅速致富;反觀老牌的美國汽車工業城底特律,卻蕭條到市政府被迫宣告破產。不過,與此同時,原本生產過程中必會排放的污染,隨之也落在中國境內了。換言之,中國的碳排放很大程度上是在為世界做貢獻。此所以近幾年當美國、歐盟的人均排碳量雙雙下降時,大陸卻微幅上揚(雖然僅達美國大烏賊的1/3強,並仍低於日、俄、韓、以及不減反增的台灣)。然而,大陸為在國際上善盡大國之責,除了增闢風電等綠色能源之外,就是在山西大同這樣的老煤都,其減碳的努力也隨處可見。譬如,一路上我們就總看到地平線上由大同向四方輻射的輸電網,因為大同試圖藉由就近直接燃煤發電、直接輸電,來避免各地分別進行火力發電而生出更多不必要的污染。
大同、大寨向前行
說到煤都大同,則不能不提最令我印象深刻、甚至震撼的兩件事。其一,大同市的城市規畫,竟是以目前大同的生存根基──煤礦──即將在一百年後採竭的這個預估來設想的。
其二,我們參觀了大同市為轄內「採煤沉陷區」以及黃土窰洞有塌陷危險的「棚戶區」居民興建的大型安居社區。區內除住宅部分的10萬戶外,並設有從幼兒園到中學的學校體系、公交系統、以及商業區,規模龐大,生活機能十分完備。最令人驚訝的,是住宅區純然只為30萬名的受災戶及危險戶而建,全無商品房,並能以遠低於市場行情的價格出售,帶有以商賑災的濃厚社會福利性質。此外,顧及到人情,住宅區還設計在盡可能不破壞原有村里關係的情況下,分區居住;每小區17棟住宅,小區內各設有書屋(由全區總圖調配書籍循環流通;我們拉長脖子,看到有許多居民在翻閱書報)、運動遊憩設備等公共設施,包括用路面積在內,預留的公共空間寬敞。住宅每棟6樓12戶,各皆兩面採光,電、熱、光、氣、話、網路一應俱全;房雖不大,但對獨子化後簡單的一家三口來說,已綽綽有餘。
同樣具有前瞻性的,還落實在一個小村裡──昔日毛澤東鼓吹「農業學大寨」的昔陽縣大寨村。今日大寨村的村領導,正是當年「農業學大寨」時期,勤墾、務實的陳永貴所帶出來的「鐵姑娘」隊隊長郭鳳蓮女士。太行山腳下的大寨,今日亦有部分土地加入了退耕還林的行列,但往昔「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永不言敗的拼勁狠勁,沒變;村領導帶著集體學習、集體共議、集體分享的自治模式,沒變。於是竟也摸索出一條村民互利共享,農、工、觀光共生的新道路。
中國的道路
看看大陸、想想台灣,我不禁懷疑,我們若只知用西方的政治價值標準來衡量大陸,用西方的政治架構來要求大陸,是不是少了些什麼?我們若只是生搬硬套西方模式,帶著既有的框架來檢視中國大陸,會不會只看到其間的差距,發現許多該有的都闕如,然後搖搖頭、嘆口氣,什麼也學不到?
記得有一次聽朱雲漢教授在演講中提到:「如果你過去的經驗是以台灣看世界的話,那麼,若要理解中國大陸,就有三件事情須記得:第一個是中國非常大;第二個是中國非常非常大;第三個是中國非常非常非常大!」老子云:「治大國如烹小鮮」,稍一不慎,則土崩魚爛。那麼,在地廣、人眾、族群成分多元、歷史包袱沉重、而國際競爭緊張又尖銳的情況下,如何能夠既要工商、又要農業,既要發展、又要公平,既要快速、又要永續,既要形象、又要實質,既要善盡「大國」的國際責任、又要中國及時自強呢?在諸多利益矛盾中,什麼才能做為避免無謂內耗的智慧標竿呢?
於是,我彷彿嗅到了中國傳統價值的氣息,聽見埋在黃土地裡的老祖宗輕聲地諄諄道來:「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作者係大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