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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李敖《北京法源寺》|古添洪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讀這本小說,開頭甚為過癮。氣氛上有「鬼邪」的陰深神秘,情節與人物有武俠小說的引人入勝。「一個健壯的黑衣人謹慎的走向北京西甘石橋,……他一邊自背上解下大麻袋,在月光下,把木柱下的一具死屍裝進袋裡。」(p. 3)給人有武林中仇殺秘密收屍的推想。接著,康有為和寺裡住持佘法師的對話,辯論知與行、善行與善心、憫忠與法源的倫理哲學,可謂儒佛爭鋒,放在武俠傳統裡,有華山論劍的況味。「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漢……他夠不上菩薩低眉,但也不是金剛怒目,他是菩薩與金剛的一個化身。和尚的造形,使這青年人一震。和尚直看著青年人,心裡也為之一震。這青年人氣宇不凡。」(p. 18)這是武林高手惺惺相惜的場景。(按:這類對峙「場景」是這部小說的主要技巧)。

我後來讀到譚嗣同與大刀王五幫派部分,甚為高興;足見我此處的閱讀「推衍」,並非無據。這部小說確實含有這個武俠小說傳統。小說裡說:譚嗣同自幼習武,有俠氣,幾個人都近不了他的身。通篇而言,譚嗣同實是「俠骨柔腸」(寫給妻的訣別書,淒婉動人)最美的象徵。這「俠骨柔腸」更與菩薩精神合一。「他們與其附託在木雕像上,還不如附身在志士仁人身上,以捨身行佛法呢?」,譚嗣同在法源寺裡菩薩面前如此說。(p. 133)譚嗣同的「殺身成仁」,是佛門的真捨身,也是他心中佛法的力行。

 

小說從倫理與歷史深度的善行與善心的論辯開始,而且以對話式的正反辯證、層層推進的儒佛思辯展開,可謂驚心動魄,其企圖可與希臘哲人柏拉圖(Plato)所著《理想國》(The Republic)相提並論,後者的哲學雄辯以人類最基本的倫理「公平」(fairness)作為開端。從我個人的解讀裡,善行與善心之辯,其深層架構為知與行的關係,而整部小說也就是知與行的文學探討,譚嗣同一生行徑就是知行合一的化身。在康有為與寺廟住持的論辯裡,知行的問題與善行與善心、忠與奸、夷狄與華夏等命題相掛勾;在譚嗣同與梁啟超的對話裡,知與行則與心與物(其中對佛法的左翼詮釋,可謂驚心動魄,而就學術發展而言,筆者以為是以儒解佛是也;P. 130-133)、死事與死君的問題相連接;因而觸及知與行的各種曲折,對王陽明知行合一學說有所推衍。對我這個知性的讀者而言,讀起來是一大享受。這些相對組,是歷史哲學深層架構,也是歷史哲學不可或缺的根基。

《北京法源寺》作為歷史小說,其根基就在這裡。康有為和佘法師的對話裡,開頭有「爭鋒」的機趣,但不久論述就由康有為主導了。這點我想是作者忠於事實之故,因為這些理念,與康有為思想接近,不宜假住持的話道出。從小說的美學結構上來說,這不免是小小的遺憾。

 

歷史小說的另一重點,也就是歷史想像。所謂歷史想像,高一點的要求,就是把歷史賦予架構,並賦予這架構靈與肉。這部小說,有兩個結構構成,一是圍繞著法源寺這個歷史空間,始自康有為初訪法源寺,而終於往事如煙後康有為的重訪與告別,中間有梁啟超與譚嗣同的相知於法源寺,外圍以袁崇煥與石達開的故事(袁崇煥屍骨作佛事於法源寺,而其忠僕後人現今住持佘法師為石達開舊屬),而此歷史空間已成為死亡的歸宿。唐太宗哀悼東征失敗戰死的回民而建此憫忠寺 (按:北京法源寺原名憫忠),而袁崇煥、譚嗣同先後行刑後忠僕收屍骨而偷作法事於此,佘住持捨身救舊日同袍王五而成仁也在這裡。

故事中的另一結構,是循著當下人物情節以及其論辯的哲學與歷史命題,回溯歷史中的有關情事,如建寺的唐太宗父子兄弟間之愧德,曹娥之尋父沈江、謝枋得的絕食題詩、史可法之探獄等,就這樣把整個歷史網羅過來。如果我們說,盧卡其的「寫實主義」要呈現社會現實的「整體」,李敖在此則透過這縱貫結構,企圖獲致歷史現實的整體。

用結構主義的語言來說,雖同為「整體」,盧卡其是「並時」(synchronic)的,而李敖卻是「異時」的(diachronic),但這「異時」(不同時空)卻又壓為一個「並時」的平面上呈現。這麼一個「整體」,這部小說內容是否蕪雜?往往見仁見智,全看讀者是否可以把眾多內容籠括為一體而定。就我個人閱讀經驗而言,後三分之一,歷史事件有時只見粗幹,未生枝葉,即置於故事中,不免有點蕪雜。

 

作為歷史小說,「歷史詮釋」攸關緊要了。李敖透過梁啟超與蔡鍔的對話,釐清了其中死君與死事、革命與君主立憲、擁滿與忠漢的問題。在歷史的漩渦裡,譚嗣同一生行事,表面上是死立憲、擁滿、死君,但事實上已從骨子裡逆反(以自身犧牲證明其失敗),因而最終得以超越其二元對立,死君與死事合一。這裡,李敖發揮了他的史學見解。這部小說,尚有一個小小而饒富趣味的人文層面,也就是詩詞的抒情解讀,與故事中人物與母題連結一起,這當然是《紅樓夢》的寫作傳統了。

特別有趣的是對譚嗣同〈絕命詩〉的多重詮釋,尤其是「去留肝膽兩崑崙」一句。「兩崑崙」可指譚嗣同與梁啟超,可指譚嗣同兩個忠僕,可指譚嗣同與王五(P. 306-17)。這些詮釋在小說裡雖出自他人之口,應是李敖歸納前人並加上己見的多元解讀。李敖愛搞笑,似乎,在結尾之處,昔日康有為初訪法源寺結緣的小沙彌,竟成為了北大赫赫有名的「唯識論」大師李十力;有點學養的讀者,一看就知道是指熊十力。這雖然或可以與歷史即將降臨的五四及共產黨活動牽個線頭,也未免有點搞笑。

 

歷史小說,可說是一個雜種,可以偏歷史,也可偏小說,而西方則以後者為多。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可說是傳統的「文史哲不可分」的高度發揮。這也未嘗不可是歷史小說的一個可能的模式。我寫這個文本閱讀,其原因不僅於此,而更多的是有感於我們此間的文學作品,感性刻劃細膩,而哲學的思維,卻往往付之闕如。我希望我們的文學,知性與哲學多點些,而讀者也能在閱讀裡,要求多一點的知性,並且懂得欣賞這特質。

 

來個餘話吧!話說2000年春,我逛台北市衡陽路擺地書攤上,看到「北京法源寺: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珍藏版」字樣(李敖出版社出版,即為本文所據之版本),眼睛為之一亮。結緣了!回家一口氣把小說唸完,可見其迷人處。其時,在個人網站上,就打上讀李敖《北京法源寺》字樣,並以網路風格寫了幾行;一晃眼,到今竟十幾年了。2000年夏,訪北京,也就專程到法源寺一遊,並在附近回民區一家清真小麵店,吃了生平最便宜的一碗番茄青菜素麵,與店中不適應深圳特區生活而折回的小伙子閒話深圳。多年了,這碗陽春麵、這回民小伙子,腦海裡竟抹不掉!

 

 

(作者係師大英語系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