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輝,1928年出生於彰化西門口張厝,曾就學彰化高級商校、台灣師範學院,1948年通過考試,進入廈門大學經濟系學習。後任解放軍閩粵贛縱隊八支四團獨立連連長、副政治指導員。
1949年後,張克輝從基層做起,歷任福建省政協副秘書長,省僑務辦公室、外交辦公室副主任、省台盟主委、省對台工作辦公室主任。1982年出任中共福建省委常委兼統戰部長、省政協副主席。1989年出任國務院台灣事務辦公室副主任,1991年出任中華全國台灣同胞聯誼會會長,1997年出任台盟中央主席。曾任第五及第七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內務司法委員會副主任,任第九及第十屆全國政協副主席。現任全國台聯名譽會長。
張克輝自年輕時就喜愛寫作,最早的作品是刊登在楊逵主辦的《力行報》上的短篇小說《農民》。著作有《海峽心 兩岸情》、《深情的海峽》,電影劇本則有《台灣往事》、《尋找》、《湄洲島奇緣》、《啊!謝雪紅》、《何日再擁抱》。
問:您還記得我們什麼時候初次見面嗎?
張克輝答:記得啊,那是在1987年2月,我們一行五人去美國洛杉磯參加「2.28事件40周年紀念會」,承蒙你的全程安排、接待。
問:因我家房間不夠,有兩位客人必須睡在比較簡陋的地下室。我太太剛宣布完畢,您馬上抱著枕頭、棉被往地下室走。您可是五人中官位最高的啊!
答:嗨,沒什麼,應該的。
問:請先談談您的家世,以及日據時期您對日本人的印象?
答:我出生在台灣彰化,父母育有八個孩子,四男四女,我是長子。孩子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大陸,其餘全在台灣。我家境不錯,所以在日據時代得以進入專門為日本人設立的「小學校」(有別於一般台灣人就讀的公學校),從小日語就很好。
雖然從小父親告訴我「我們祖先來自唐山」,彰化北郊的祖家張厝的門樓上,也懸掛著一塊刻有「清河衍派」四個大字的青石匾額(昭示祖先來自現今的河南清河地區),但我小時候並沒有深刻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直到有一次被一位高班生的日本人欺負。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並不停地辱罵:「你這個清國奴」,我才知道,儘管我把日本話當母語來學,仍然只是一個受奴役的台灣人。
挨了這一拳以後,我覺得自己長大許多,開始會注意、觀察日本人在台灣殘酷的統治,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和情感也開始在我的血管裡奔流。
問:您還記得1945年台灣光復時的景象嗎?為何26歲時決定赴大陸讀書?
答:我記得抗戰勝利時,台灣大街小巷張燈結綵,敲鑼打鼓放鞭炮,祭天拜祖,熱鬧非凡。之後,人們掀起一股學國語的熱潮,我也買了一本自學國語的小冊子,到山坡上高聲朗讀「你好嗎?好久不見了」、「我是中國人,你是中國人嗎?」。
課堂上,老師也開始談四大發明、萬里長城、天壇回音壁、金鑾殿、故宮等中國史事遺跡。不久國文課來了一位名叫鄭晶瑩的年輕女老師(曾在濟南大學讀書,因參加遊行示威被國民黨追捕而逃回台灣;後來又因涉案逃到大陸),她自己編寫教材,上課時常常離開課文,從八國聯軍入侵北京、講到「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再講到苦難中國的現實,她的話深深感動了我。當她講到屠格涅夫的《明天啊,明天!》時,我不禁憧憬起自己的未來。
有一回我放學路過孔子廟,聽到從大成殿西邊房間裡傳來一首令人振奮的激昂歌聲。走進孔廟一看,原來是一位大學生在那兒教唱。他告訴大家說這是喚起四萬萬民眾的《義勇軍進行曲》,那雄壯的旋律我至今難忘。沒想到,那首歌不久就被政府禁唱了。
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不少接收大員飛揚跋扈,貪污舞弊,引起民眾極端不滿,社會也逐漸動盪不安。1947年爆發了二二八事件,曾經把希望寄託在國民政府身上的我,幾天之內失去了崇拜的偶像,感到前途茫茫。
1947年夏天,幾位在大陸念大學的公費生在彰化公園舉行了一場演講會。會後我和幾位同學在孔子廟裡討論人生的理想和國家的前途,當時我就認為應該到大陸去求學,以便深入了解中國的情況。就這樣,隔年夏天我參加了統考,進入廈門大學。
問:您後來加入了地下黨組織,也上山打過游擊,游擊區的生活應該很艱苦吧!
答:我是1948年11月加入地下黨組織,隔年2月受派到安溪游擊區工作,出發前我給父母寫信,只說要去香港、南洋兩個月,請他們不要掛念。誰知道這一去,卻讓父母掛念了一輩子。
游擊區的生活當然是相當艱苦的,晚上我和同學擠在一張床上睡,不久身上幾處發癢,開始以為是蚊子咬的,後來全身癢起來,沒辦法睡了,才發現原來是跳蚤、臭蟲咬的。過了一段日子,才慢慢適應跳蚤、臭蟲。另外,由於形勢緊張,戰士增加,隊裡只能勉強提供伙食,沒有其他補貼。吃飯時戰士先吃,幹部後吃。
每次回想往事,最難忘的是游擊區的人民不顧全家安危,支持、掩護我們。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記得有一次在突圍時,我瘧疾發作了,一對農民夫婦不顧危險,把我帶到山洞裡躲起來。一進山洞,那農民馬上把他家唯一的一條棉被鋪在潮濕的地上,讓我躺下休息。因為當時山上有老虎,國軍就撤退了。那農民堅持帶我到他家去過夜,農民把那條濕掉的棉被放在鍋裡炒乾,蓋在我身上,我感動得不禁流下淚來。
後來慢慢瞭解到,很多台灣前輩從抗戰時期,就在大陸土地上戰鬥,他們表現英勇,其中不少人壯烈犧牲。大陸人普遍認為,台灣人都是好漢,我也想當一名好漢。
問:您長期在福建工作,與台灣方面的接觸一定很多,我前些時候在大陸電視節目「歷史檔案」中,看到您曾安排國民黨軍空難死亡者的遺體給金門,請您談談當時的情形及事件經過。
答:這是30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兩岸關係十分緊張。有一架金門運輸機起飛不久後就發生空難,南安水口區漁民在海上看到國民黨空軍軍官的遺體,就把遺體運回漁港,並報省台辦。我立即向省委書記項南彙報,項南很重視這件事,馬上叫我妥善處理。我從福州坐了五個多小時車到達南安縣,和水口區及周圍鄉村的幹部研究出幾個方案:通知金門來運回去,但金門一定不會同意;把屍體運去金門,但對方可能開槍;就地掩埋,可能造成更大的麻煩。
正在我們無法決定時,項南來電話,傳達中央對台領導小組組長鄧穎超的指示,要用一切辦法把遺體送回金門。我隨即寫了一封信,通過電台廣播,告訴金門當局我們將派人到金門與水口中間的無人島邊,同他們商談遺體的移交,時間訂在次日上午10點,船會插上紅十字旗。
次日,我到無人島邊時,金門派來的人也到了。他們完全同意我的意見,決定把遺體運返金門。第二天移交手續很順利。金門代表接過遺體後簽字蓋章,彼此互贈禮品。金門代表一再表示感謝,並說死者家屬已在金門等候。
當時海峽兩岸對這件事反應都很好,有台灣輿論說:「兩岸可以談,都是中國人,有什麼不能談?」
其實,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有一艘台灣漁船遇難,13名漁民被福建漁民救到福州。我方通過廣播、報紙轉告國民政府,台灣方面就是不回應。我們提出把這13人送到香港,再由他們去接,台灣方面還是不同意。半個月過去了,台灣漁民很不滿意,他們的家人也懷疑是我們扣留不放。最後我決定,讓13人乘漁船出海,在海上交給台灣漁民。13名漁民完全同意,並要求我也要跟他們同船出海。第一天,在海上遇到幾條台灣漁船,但他們怕惹麻煩,不願意讓13名漁民上船。第二天遇到相識朋友的船,才勉強讓這些人上了他們的船回台灣。
問:到大陸以後,您什麼時候才再見到父母親及家人?
答:1979年8月,福建組織一個友好訪問團訪問日本,我是成員之一。我把行程告訴了彰化的家人,請他們到日本見面。當時我母親已臥病在床半年,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堅決表示她要去日本見我。看著她的病情,大家都不相信她能如願,可是就在出發的那天早上,她一個人穿好外出的衣服,從樓上走下來。家人都說,思子心切的母親是以超人的毅力走下來的。
在日本見面時,我不等車停穩就跳下來,快步走到父母面前,他們緊緊擁抱我,好久說不出一句話,大家哽咽地低泣著。進屋後,在明亮的燈光下,父母深情地凝視著我。妹妹引著他們進餐室說:大家肚子餓了,先吃肉粽吧。她說:這肉粽是母親為大哥親手包的,材料全是從台灣故鄉帶來的。弟弟也說:父母說要等大哥來才能吃。我第一個動筷子,並立刻說「好吃,真好吃,我在大陸吃過各種各樣的肉粽,但母親包的肉粽最好吃」。媽媽笑得很開心:「這是你外婆傳授給我的」。我說「母親包的肉粽特別好吃,因為它含有母愛和故鄉的深情。」
問:您何時才再踏上台灣故鄉的土地?
答:1992年老家傳來母親逝世的噩耗,我馬上申請回台奔喪,可是台灣當局卻以我身分特殊、回台有可能遭起訴等十分荒唐的理由,拒絕我回台奔喪,我只好勉強同意由妻子赴台代行。在回答台灣記者提問時,我太太說:盡孝道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而台灣當局卻不顧孝道,不順民意,令人遺憾。我在海峽西邊則默默燒起心香一柱,憑弔母親在天之靈,默念「不孝兒哭生不能侍候,死不能奔喪送上山。」
1993年5月,我父親接著病逝。我經歷了坎坎坷坷、曲曲折折的過程,才得以長子的身分回台主持喪儀,盡人子孝道。在葬禮上,我照著家鄉的習俗披麻戴孝,跪在家鄉的故土上,致唸悼文。
問:您除擔任過各種重要的公職,還長期擔任中華媽祖文化交流協會會長,請問您跟媽祖有何淵源?
答:我對媽祖有特殊的情懷。年輕要來大陸讀書時遭到家人反對,還是祖母帶著我到媽祖廟去搏筊,扔出了三個聖筊才得以成行的。後來我發現世界上有近兩億的媽祖信徒,兩岸都有很多人信奉媽祖,我很樂意藉著媽祖的文化活動,促進兩岸文化交流。
2009年5月22日,我率團共15人赴台和台灣媽祖聯誼會交流。在中午時分到達桃園機場,盛大的歡迎團隊早已打著「歡迎張厝弟子張有義(我的本名)回鄉」的橫幅,在那兒等候我們的到來了。此行受到台灣廣大媽祖信眾的隆重歡迎,也受到了張氏族人的熱情款待。台灣媽祖聯誼會在梧棲鎮辦了60桌的晚宴。台灣各地及澳門的媽祖宮負責人都來了,當地多位官員、民意代表也到場講話。張家的族人也在張厝庭院,辦了26桌的宴席,為我們一行洗塵。
2009年之後,我還回過台灣兩次,但最近的一次台灣舉辦「張克輝作品研究會」,邀請我去參加,台灣有關部門卻表示「不歡迎」而未能成行。
問:您著作等身,有的劇本還被拍成電影,大受歡迎。請問您寫作的動機是什麼?
答:我很喜歡寫作,年輕時就在楊逵主辦的《力行報》上發表過〈農民〉,離休後,我有較多的時間,就開始把對故鄉的思念,通過筆尖,點點滴滴、如泉流不斷地寫成文章和劇本,有的編輯成冊,其中《台灣往事》及《尋找》還被拍成電影(改名為《雲水謠》)。
問:您年輕時就離鄉背井,在大陸生活了60多年,曾經後悔過嗎?您自己怎麼看待您的一生?
答:當年辭別故里,我是一個熱血青年,而如今已是白髮蒼蒼、步履瞞跚的老人。年輕時的革命理想及大半生的政務工作,有些是我個人的追求,有些則是命運的安排。回憶往事時,我難免有些感慨,還好兩岸關係已逐漸走向和平發展、交流合作,我也有信心,兩岸終將統一。我想這是我及同輩人最大的願望。
我愛台灣,也愛大陸,更愛走向統一、富強的中國。因此,我從未後悔當年所做的決定,我也很高興有機會為兩岸的和平統一,做了一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