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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的味道|黃懸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舒國治寫過一篇散文《台灣所過最好的日子》,他寫道,台灣最理想的居處應是這般:住在簡簡陋陋的平房裡,有一小院,可以在烈日下曬棉被,那些飽吸陽光的棉質衣物,釋放出一襲植物真實的本色香氣。院裡有棵樹,樹上結果子,要不就開花,夜晚香氣襲得路人心神蕩漾。房子處於巷弄阡陌之中,如此阡陌,所形構出的群落,才蘊含出溫暖的人煙氣息。這樣的居民群落,哪裡尋得?便是50年前的台灣眷村。

  眷村的記憶像是已經逝去的童年的泛黃相片,搖曳著溫暖的色調,頻頻出現於外省第二代作家的筆下,那溫暖又是沉在那樣大動盪、離散無根的時代背景裡,悠遠恍惚又百味雜陳。朱天文筆下的眷村令你著迷:「眷村那種夏天炎炎的午後,空巷人靜,只有用老的大同風扇吱咯吱咯的把一個下午攪拌得又長又倦,一縷南梆子若斷若續的嗚咽流過,大馬路上短短的檐影,遍地縱橫交錯著孩子用粉筆和磚瓦畫出的白線紅線。大人的世界小孩管不到,眷村的背景是那樣一場流離變亂的時代而大江南北來此匯集了,每一扇日常瑣碎的背後,沒有一段不是可以伴著三弦唱進彈詞裡。」

  為著那大的歷史洪流中,小到塵埃裡的背井離鄉的幢幢人影,為著每扇窗子後面「可以伴著三弦唱進彈詞裡」的故事,在你抵達台北的第一天,當文化大學的教官問你來到台灣最想看什麼地方時,你掩飾不住欣喜地不假思索道:「眷村!」只見教官一臉木然不解:「那有什麼好看?」看到你略尷尬地怔住,他又補充道:「台北的眷村早都拆光了。」

  那時候,染上「眷村情結」的你,不甘心地在台北大小街區遊走,心心念念尋找眷村,尋找那段特殊歷史年歲的蹤跡。最終你看到了,那是台北僅剩的一處眷村遺址──昔日的四四南村。這裡曾為聯勤第四十四兵工廠工人宿舍,是國民政府在台灣興建的第一個眷村。回想半個世紀之前,國民黨遷台,近百萬國軍士兵及家眷帶著惶惶的逃難心情和對未來的惘然無知,陸續渡海來台,從此親人遠隔,生死兩茫茫。他們在國民政府臨時興建的平房民舍聚居,白手起家,一切生活方式、居住習性均採用大陸的,形成了外省人特有的聚居群落和文化風貌。

  如今,四四南村已拆除,僅餘幾排房舍,改造為信義公民會館,展示眷村文物,兼為藝文場所。那些修整過的破舊民舍,豢養在信義區鬧嚷的街頭,變身為咖啡館、書店、畫展展廳,幾個女歌手在房舍前的空地上表演,彈著吉他唱著無憂無慮的歌,歷史的煙雲消失無痕。而在舊日低矮房舍的北側,高聳入雲的101大樓拔地而起,閃爍著耀眼的玻璃光澤。夕陽西沉,你看見昔日的四四南村迅速籠罩在101這龐然大物的陰影之下,無限落寞。那是你在台北街頭見到的最怪誕最觸目的時空亂倫之景。

  後來,你在高雄旅行迷了路,意外闖入左營復興新村。午後夏日暴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空無一人的村落,你一下子嗅出眷村的味道。那是一片被廢棄的村落,紅磚瓦房綠鐵門上的破舊門牌號碼斑斑駁駁,荒蕪的院子裡長滿兇猛的雜草。空氣寂靜得可怕,你騎著腳踏車在荒無人煙的村子裡亂竄,像聊齋誌異裡夜半趕路的書生,誤入荒塚,不知歸路。你穿過復興新村,慈輝九村、建業社區……這一片村落曾是左營海軍眷屬的住處,附近偶見「國軍營地」字樣的建築,人搬去了哪裡?偶爾有老人從遠處走來,遲緩地伸著懶腰,他是終其一生背井離鄉的老兵嗎?這些被遺忘在角落裡的平凡人的故事,誰來替他們的命運寫上一筆呢?

  外省第二代作家朱天文曾寫道,全家人前後住了14年眷村,從高雄鳳山到桃園僑愛,從板橋、內湖到景美,爸爸(朱西寧)一直沒有考慮存錢買房子,有一個令她十分驚詫的理由:「買什麼房子,安家落戶的,就不打算回去了嗎?」回去,自然指的是回大陸。要到多久以後,那些胳膊上刺著「殺朱拔毛」、一心盼望著打回大陸去的外省士兵們才終於了悟,那鼓舞人心、振奮激昂的《反攻復國歌》,只是一種被矇蔽了真相的自我壯膽和安慰,那「我要把你們帶出來就要把你們帶回去」的承諾,只是一句永遠無法兌現的空話,故鄉是真的回不去了!許多年後,當外省群族屢屢被指責「從沒把島嶼當作久居之地」時,朱天心在小說《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裡回答說,她終於明白在那些年間,父輩們為何從未把島嶼當作落腳生根處,原因無他──清明節的時候,他們並無墳可上。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

  終於有一天,從眷村裡走出的他們有機會踏上魂牽夢繞的大陸原鄉,見到白髮蒼蒼的親人。然而,他們失落地發現,被台灣本島人當作「外省人」的自己,卻已成為大陸親友口中的「台灣人」,那就是他們終其一生無法擺脫的無鄉可回,亦無從落葉歸根的命運吧!老兵桑品載在自傳小說《岸與岸》裡寫到與大陸的姐姐重逢的場景。他12歲時離開浙江舟山的家,隻身來到台灣。1988年,他在上海見到了闊別40年的姐姐。他說,相思成灰,如今在這灰燼中生出一絲光來,然而這失去的40年,去哪裡找回來呢?
眷村已不再,外省人的故事,卻是說也說不完的。

(作者現為出版社編輯,曾赴台交換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