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當《覺醒年代》劇中那些形象魁偉的風流人物疾呼廢除漢字時,孫中山在同一時間完成了《建國方略》一書,他說:「雖今日新學之士,間有倡廢中國文字之議,而以作者觀之,則中國文字決不當廢也。」
孫中山認為,中文傳承遞進五千多年,深刻而廣泛地陶冶了眾多中國人口的內涵,其影響力外溢到東北亞和中南半島,成為中國在文化地緣上的優勢。他論斷中華不亡,以中文居功甚偉!這與「漢字不滅,中華必亡」的時論者,大相逕庭。
錢穆以其獨到的史識,認為中文大有助於中華民族與文化的統一。因為中國文字不受限於語言,反以其表意特性而能控制語言,尤其是控制著各地的方言。中國首位女外交官、漢字改革研究者袁曉園則主張「識繁書簡」,她認為電腦已經證明漢語中文的結構優於印歐語文,中文更能適應現代科技的發展。
總之,「漢字落伍論」、「中文亡國論」的時代已然終結;但「覺醒年代」的唯西方思維是否仍潛伏在我們的精神深層?
漢字中文有其進步性
近年,以大陸學者何新為前導,匯集董并生、諸玄識、黃河清、孟曉路、李樹軍、程碧波、黃忠平、裴峰等學人,組成了「西史辨偽與中華文化復興論壇」。他們在今年出版《歐洲文明史察疑》,內容發聵振聾,放在歷史發展與當今世局的座標上來看,堪稱中國人「覺醒年代2.0」的標誌。該書超越「師夷長技」的仰視慣性,以充分論據和嚴密論證逼視「夷技」的脈絡和源頭,讀來令人醒悟。
就漢字中文來說,當前台灣新課綱的國文教學和考題,訴求以跨學科、跨領域的大量文字堆砌成「素養導向」,其實是將中文當成數據庫的信息符號來看待,遠離中國文字格物致知、知書達禮的表意傳統。這是捨棄中文之「道」、擷取中文之「器」的作法。所以,國文試題彷彿愈來愈多西方綜合常識翻譯過來的篇章,國文教師則不務經典文章而事生活科普,其看待中國文化已愈來愈客體化,喪失了主體意識。以至古詩文經典被偏廢,只是這種趨勢的必然結果。
那滿載信息思維的新課綱,就像17世紀以前的西方表音符號,欠缺文學、科學、哲學的語意和連貫性,卻充斥個別性、狹隘性、零散性的不穩定因素,這是非文字時期歐洲方言或部落語言的特性。所以,台灣新課綱在中文課時不足的困境中,還要求學生必修本土語和東南亞語,從歷史和文化地緣的視野來看,那是進一步走向方言化或部落化的文明倒退。
與其相反,英國文藝復興哲人培根說過,漢字是「真正的字」。因為中國先民認識到語言及語音是人類本能的、幼稚的、短暫的、恆變的表達工具,他們體察自然萬物、宇宙眾生而發現其整體性、普遍性、關聯性和變化規律,從而創造一套獨立於語言之上的超越時空、包容萬物且保持穩定的智能工具表意文字,《易經》就是具體成果的代表。
歐洲人學習漢字表意機制
中國人的「道」或「宗教」深植在文字和歷史中,這是西方世界所不具備的條件。萊布尼茲認識到的漢字通用性,不過是基於「上帝的旨意」。在17世紀以前的歐洲,由於表音符號在書寫、口音和語義方面的紊亂,它只能表達本能的、狹隘的、排他的意思,而不具備在文學、科學、哲學等通用層次上表意和寫意的資質。這是為什麼在歐洲科學革命高峰期間,1668年的英國皇家學會熱烈討論的竟不是科學,而是借鑒漢字中文的表意功能來改造歐洲文字的原因!
耶魯大學中國史教授兼漢學家史景遷指出:在17世紀後期和18世紀前期,西方人發現漢字結構是所有其他世界語言的關鍵。正在其時,歐洲人學習漢字中文的表意機制,來鎖定和規定其表音符號的意義,以承載此後歐洲所蓬勃發展的文明─歐洲先民沒有創造合成表意的字,其後人以拉丁字母文字比附漢字表意,而自稱為「表音文字」。
也就是說,繼15世紀依靠中國西傳的印刷術來逐漸定型歐洲原先孤立、零散、低階的音符後,經過17世紀歐洲傳教士引介的中國文字,才讓「表音符號」有了表意參照,從而生成能勝任知識與思想書寫的「表音文字」(現代法文、英文、德文等)。所以說,歐洲在13世紀非文字時期就出現了《大憲章》,只能是一種「天書」。而英國演員莎士比亞(1564-1616)死後150年,才由詞典學家約翰遜主編出版《莎士比亞》,這些故事讓人想起何新京的兩本《希臘偽史考》:果真是愈往後編造愈多的人事物,愈反證其源為偽。
超越「覺醒年代」思想認識
然而,歐洲工業革命之後,西方世界僅以百年的時間「用夏變夷」,就完成華麗轉身,並在19世紀以其文明等級論構建國際法與世界觀,進而成就西方意義的世界體系,讓「覺醒年代」的中華子民競相「變於夷」。如此顛覆夷夏之辨的所謂「文明與野蠻」,其手段或未足取,但必足以警惕今後國人。
更需要正視的是,歐洲人對傳統中國的認識雖受限於神學思維,但其有些認識還比「覺醒年代」的中國人更加清醒。
西方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以為文字是語言的符號,因而混淆了合成的視覺符號(文字)與生成的聽覺符號(語言),從而發明「表音文字」一詞。但是,索緒爾明白他的語言學並不適用於漢字。可民國時期的中國現代語言學卻削足適履,推出各種自居西方現代語言學「飛地」的漢字西化改革方案,影響迄今。
儘管如此,今日對待漢語拼音、簡化字和繁體字,卻不宜重蹈覆轍地使用外科手術,而應兼顧現實條件和發展需求。關鍵在於認清改革誤區,避免西方中心或歐語崇拜的「自我東方化」,才有可能全面實現「覺醒年代2.0」。否則,像《八國聯軍乃正義之師》安座書肆,也只是剛好而已。
(作者係高中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