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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中死去─回憶王仲孚教授|姜新立 在 Facebook 上分享!

 

10月初,作者還和王仲孚教授一起在醉紅小廚吃晚餐,未料10月18日王教授即在貴州旅途中,因心肌梗塞而驟然離世,消息傳來,作者悲慟不已,憤筆疾書寫下此追思文。

 

  回憶與王仲孚教授的認識與交往,已是50年前的事兒了。兩個人的友誼長達半個世紀,雖然不能像俞伯牙與鍾子期的「知音」之遇,但在知識與學問上,可以算作相互砌磋的「知己」之遇,如今這樣一個知識畏友永遠離我而去,心裡的孤單和落寞筆墨難宣。

 

初見面即成一生好友

 

猶記1968年金秋季節,一位中學學弟宋力行告訴我,他想介紹一位他的師大同學和我認識,還說你們倆都喜歡讀書,一定談得來的。就這樣,隔一個禮拜,宋力行帶著他這位北方同學在台北火車站和我見了面。見面時宋力行為我介紹:「他叫王仲孚,我師大歷史系同班同學,現正就讀師大歷史研究所,主修中國上古史,他是山東人,北方個性,耿直豪放,喜歡讀書,有我們中國古代士的風骨。」我仰望著他戴近視眼鏡的面龐,熱情地伸出手來和他相握,並說仁兄是山東人,小弟是河北人,齊魯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有幸成為朋友,真是高興。

當天我們三人一同出遊陽明山,秋山紅葉,藍天白雲,有說有笑,他說他的老師是朱雲影,我說我的受業老師是胡秋原,他在《少作收殘集》第一頁刊印的自己年青時穿著的時髦西裝照片便是朱先生來台後奉還的,原來朱、胡兩人早在30年代留學日本時便認識並成好友。既然朱、胡二師是老友,我還打趣地說咱們倆做學生的也會成為好友,於是我們朝著長空仰天而笑。

 

對國家統一抱以無窮希望

 

50年來我和仲孚兄空間上不是一個座標,我在美國,他在台灣,我在高雄西子灣,他在台北和平東路,我離開中山去宜蘭佛光大學,仲孚離開師大去陽明山華岡文化大學傳道授業。空間雖異,但時間同一,50年一直保持友誼不變,而且越老越彌堅,尤其晚年,兩個人課已不多,除了以文會友,幾乎每個月都能見面一次。

我們見面閒話家事,也談國事、天下事。這兩年我們都已含飴弄孫,他說平日對他/她們略盡看護之責,累在身上,欣慰在心裡。談到國民黨,他的看法和我一樣,國民黨已不是「中國國民黨」,而是變了質的「台灣國民黨」,沒有孫中山、蔣介石時期的國民黨胸懷與志氣,謀求國家統一,實現民族復興,而是一個已台灣化/本土化且偏安海隅的一個政權/政黨,國民黨要想再起,必須喚回黨魂才能浴火重生。

談到兩岸,他嫌大陸老共對民進黨太客氣,就憑民進黨及蔡英文的否認「九二共識」,拒絕「一中」,乃至去中、反中、離中、仇中,他認為老共就該啟動《反分裂國家法》。我告訴他今天的中共不是當年的「毛共」,不是「解放台灣」,而是以「和平統一、一國兩制」解決台灣問題。我還說和平是手段、過程,統一是價值目標,和平未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和平,統一如未完成,民族也無由復興,他點頭稱許,並說對國家統一抱以無窮希望。

又有一次,我們用完晚餐,一起乘坐捷運回家(他住景美,我住新店),在車上我們聊到「中國崛起」,他對在中國崛起下兩岸最終統一的進程期待加速,而且寄以濃厚的「希望」,恨不得明天就看到兩岸統一,我回答他:「我研究黑格爾歷史哲學,我深信你的希望必然化為現實」。他高興地在地鐵上猛拍我的肩膀,他就是這麼一個關心兩岸未來、對國家統一寄以高度希望的人。

 

胡秋原鼓勵要為統一盡力

 

仲孚學歷史,我學哲學,他認同中國,熱愛民族,堅持統一,大約30多年前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對胡秋原老前輩十分敬佩,既佩服胡秋公的學問,又敬佩胡先生親赴北京與李先念、鄧穎超們談兩岸統一的正道與勇氣,要我能否陪他去新店中央新村登府拜見胡先生?我立即答應並安排時間前往。

見到胡秋公,仲孚行90度鞠躬禮,可以看出他尊師重道。接著,他向秋公報告他是朱雲影的學生,在念師大歷史所時,朱老師便要求學生精讀秋公大著《古代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分子》。秋公笑答:「朱先生是我的老友,年輕時我們在日本便認識,朱先生是日本問題專家,他的《日本必敗論》歷史果如所料,他近況好嗎?」仲孚回應:「報告秋公,朱老師由師大歷史系退休後已旅居美國加州,人在海外,心存祖國。」

秋公對我們兩個後生晚輩談了台灣前途、大陸發展、民族未來,除了勉勵年輕人要堅持民族尊嚴、學問尊嚴、人格尊嚴外,還說他已年老看不到兩岸統一了,你們年輕人可能看到,要為民族統一盡力啊!

這是仲孚首次拜見胡秋公,也是最後一次,我們還和胡先生在客廳合影留念,然後鞠躬而退,仲孚在回程車上對我:「與秋公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瞧不起親美媚日分子

 

仲孚兄生於1936,比我大5歲,我以兄長對待他。我們都是1949年在國共內戰中從大陸隨政府及國軍跟著父母逃難來到台灣的。可以這麼說,他和我都是生於對日抗戰、國難當頭的民族大苦難時代,幼小的心靈裡邊深深印烙著日本侵華的鬼影,以及國共內戰民族分裂的傷痕。談到日本,他最恨,既不諒解老蔣的以德報怨,也看不起李登輝的「皇民化」作為,凡是親美、媚日,他都認為沒有民族意識,不是中國人。對國民黨不紀念七七抗戰,民進黨否認台灣光復特別不滿,認為這是反民族主義。

有一次我和仲孚喝酒聊天,回想起至今耳中還有日本飛機轟炸聲,以及當年逃難的艱苦日子,一種民族苦難的情緒讓我和他淚眼相視,良久他和我都不能自已,當時的語境不是《大江大海》這本書所能涵蓋和表述。

仲孚苦學出身,讀過師範,做過小學教員,師大畢業後回到台中當過中學教師,憑著一股向上志氣,再次回到台灣師大考取歷史研究所,專攻中國上古史,畢業後留校任教,一路由講師升到教授,由歷史系主任做到文學院長,退休後憑其史學造詣,又蒙文化大學邀聘任教,直到前年才二次退休,可以說一生獻身教育,橫跨小、中、大學。

 

批判「台灣史觀」

 

仲孚是中國史專家,他說台灣是中國的領土,400年來閩南、客家由長山大陸移民而來,台灣人就是中國人。他對於民進黨的「去中國化」痛心疾首,每寫文章,必無情抨擊。尤其是民進黨政府自陳水扁到蔡英文妄自修改中學歷史課綱,高中歷史只教台灣史、東亞史與世界史,中國史成了東亞史中的一章,屬於外國史,這種去中、傾獨,數典忘祖的反歷史、反民族、反智識的作為,他公開從歷史學知識的立場,對杜正勝等台獨派學者的「台灣史觀」提出批判,並要求做公開知識辯論。

由於我們心懷故國,都將學術觸角投向大陸,他常去大陸參加中國歷史學術會議,我則常去參加兩岸關係研討會,雖然在大陸我們各奔東西,但在台灣我們這幾年幾乎一個月見面一次,有次在《海峽評論》編輯會議上,他大批總統府將國父遺囑拿掉,斥國民黨視而不見,他說對國民黨甚為失望。

 

在希望中死去就是存在

 

仲孚在「失望」中去大陸散心,未料在旅途中因心臟病發作去世,我雖悲傷,但覺你比我幸運,你躺在祖國母親的懷裡永遠睡去,我將來如何去見馬克思莫測難料。沙特在垂暮之年說「世界看來是醜惡的,沒有希望,但是,我正在反抗,我將在『希望』中死去」。

仲孚,你也說過台灣沒有希望,但是,你也一直在反抗,在兩岸統一終究會實現的「希望」中死去,說明你也不是一個悲觀論者。「我將在『希望』中死去」就是「存在」,在我心中,你「存在」,而非「死去」。

 

(作者係中山大學、佛光大學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