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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琉球從拉美樂園、棄島、漁島到觀光島|葉志杰 在 Facebook 上分享!

   離島小琉球,孤懸東港外海僅7浬,全島地殼隆起珊瑚石灰岩6.8平方公里,是台灣島周邊唯一的珊瑚礁島。兩條垂直地溝將島劃分成四塊台地,遠望像個桌子,而有「桌礁」(Table Reef)之稱。

美麗又寧靜的拉美人樂園

在那大航海時代的西方遇見東方,荷蘭殖民帝國在福爾摩沙島搜刮、掠奪物資,逐一滅絕各部落時,海上航線邊這區區丸島,竟礙著荷蘭人的紅毛碧眼。1633年,荷蘭人藉口小琉球島民拉美人(Lamey)曾於1624年殺害荷蘭船金獅子號(Gouden Leeuw)船員,派Claes Bruyn率300 名荷蘭兵士和水手前來征討。這回征討雖未成,卻留下一手的勘查報告。他們記錄著從島嶼東南邊白色砂灘登陸,可能是現在的厚石澳。他們穿過濃密叢林,看到滿是椰子樹的山谷,樹下整齊地種有甘薯和其他植物。他們對這美麗又寧靜的土地,大表驚異、陶醉,這是拉美人的樂園。

Claes Bruyn筆下的拉美人高頭大馬、頭髮散亂、腰間繫一灰色布巾和鏢器,臉、頸部著了刺紋,兩腮下的紋形就像是魚鰓,荷蘭人初見他們還以為是女鬼。他又說,拉美人生性多疑、膽怯,少見在外頭閒晃,穴居於天台海岸的石灰岩洞,以捕拾海裡的動植物維生。

Claes Bruyn這麼細心紀錄,大概深深著迷於拉美人的樂園,忘卻他此行的目的。

荷蘭人鑑於前次失敗,1636年決意一舉獵殺拉美人。他們再次登島,派士兵釘死、堵住他們居住的珊瑚礁洞穴口,掠取走糧食、水,朝內施放毒煙、臭氣、炸藥、放火燻燒,手段殘暴而不留餘地。《熱蘭遮城日記》描述當時情景,「在洞穴裡,有婦女和小孩悽慘的哀嚎」,洞內屍體臭到無法點算,粗估有200、300具。相傳慘案就發生在今之烏鬼洞,數百名拉美人被活活燒死或割下頭顱,有的不甘受辱而自殺,倖存者就以鐵鍊一個個串起押往新港社當奴隸。荷蘭人臨走之前,還大費周章將拉美人屋舍糧倉通通燒毀。

這場拉美人小部落對抗荷蘭殖民大軍的聖戰,清空了小琉球,是台灣荷治史上最悲痛一役。清末《鳳山縣采訪冊》還穿鑿烏鬼番像人又像魚,「相傳舊時有烏鬼番聚族而居,下生腮,如魚腮然,能伏海中數日。」《明史‧和蘭傳》更提到烏鬼,「入水不沉,走海面若平地」之語,大抵有積弱之世,在文字上寄情以神化的意味,但讀來更像是墓誌銘。

後來,荷蘭人大賺小琉球椰子財,並有計畫移民漢人到小琉球闢墾,但漢人上岸沒多久就跑掉了。原因是這島鬼魅傳說讓漢人心生畏懼,滋育作物的是拉美人的鮮血,處處瀰漫死亡的味道,他們怎待得住?

小琉球嶼廢棄了,直到1755年閩人李月老才再度踏上這小島,用利斧、鋤頭打鑿礁石,開基闢地。此時離拉美人滅絕慘案,足足過了120年,往事才湮飛。

寄宿海洋的漁島命運

眼前這珊瑚礁島雖美,不計其數的石灰岩斷崖、石灰岩洞,嶙峋而風姿百態,如山豬溝、美人洞、烏鬼洞。傳說曾有梅花鹿在此跳躍、奔跑。但土壤卻是氧化的紅石灰,貧瘠不堪。全島最高僅89公尺,不見河川、湖塘,更別提湧泉,島嶼浮出時大抵瀝乾殆盡,想要喝水得爬樹摘取椰子水,貯水就需挖空樹幹充作水槽。它就這麼不遮不攔地與太陽、星空、海潮相伴,僅穿戴椰子樹、棕櫚樹、甘薯和粟等物品來到這世界。

其實,山豬溝沒有山豬,只是一斷層山溝,溽暑夏日時山溝的地形谷風特別涼爽,其傳說為一山豬精發白日夢、逼婚仙女而得名。

而美人洞不只沒有美人,還有著令小琉球人心碎的過去。它位在島嶼西北側杉福村公墓外緣的珊瑚礁崩崖處;深約二層樓的海蝕溝,原名「死仔洞(坑)」,外海是海上魚塭的箱網養殖。據說在那傳統重男輕女的年代,無力供養女嬰的家庭,若長女還可分攤家事,第二個女兒便被活活丟棄在此坑谷中。小琉球人洪志仁聽老一輩說,他們小時候也看過被丟棄的嬰骸,但不是在「死仔洞(坑)」。因為早期去哪都得走路,東岸島民不太可能特地跑到這棄嬰,找個偏僻礁坑一丟的可能性較大。

洪志仁還提到另一現象,早期的小琉球男人都捕魚為業,長年在海外,摩托車都是在家的女人騎用。等男人捕魚返航,女人就得騎車去接載,久了也就習慣。他很多舅舅、叔叔等男性長輩,到現在也還不會騎機車,在海上開船驍勇,上岸就變小男人了。所以,傳統小琉球女人要能長成,得先躲過棄嬰命運,再來就是當漁家後手,男人捕魚回來就得擔漁貨到島上市集叫賣,平時砍柴、挑水,種點蕃薯、土豆等耐旱農作,還得養雞、養鴨、養豬來求自給自足。平常苦慣了,每遇囍事或節慶時,傳統的小琉球婦女都會在頭上別朵小紅花,沾點喜氣。

這島太小,長4公里、寬2公里,環島一周不過13公里,走到哪都聽得到浪濤聲,站在這才知道海有多大。島上特產的夜光貝與黑潮廝磨不歇,越夜越明亮、美麗,它是海上明珠。

這裡也不大受東北季風影響,夏、秋颱風是最大天災。因桌礁地形平坦,對強風勁雨幾無防備力,島的四週又被巨浪層層包圍,房子最怕被強風掀掉、惡浪吞噬,而非淹水氾濫、山崩落石,島民思維與台灣島不同,防災作為也就不同。島民搭建房屋多就地取用珊瑚礁石,島嶼就是他們的房子,其實拉美人老早就提醒了這道理。

這裡沒有溪澗,卻有大潮。黑潮支流從南側撞擊島嶼後竄流而北,所挾帶的溫暖魚汛,注定了島民與大海的姻緣。向海討生活,幾乎是條不得不的路。1909年日人原田春境遊小琉球時,發覺這裡的男人多乘竹筏捕魚去也,留下婦女空房連夜。他認為,寂寞是慾望的溫床,沾了點墨水形容這是個「放浪女人之島」。當然,這只是原田春境作為一個遊客的想像和偏見。

二次大戰後,島民為了學習跑船、漁撈技術而離鄉。幾年後,一個個學成返鄉,一艘艘船建造起來、入水儀式鞭炮聲大響,全鄉幾乎皆動了起來,大家都當了船長。但到了今日,隨著海洋資源日漸匱乏、漁業經營不易,有些人也不願再過陽春島日,許多漁家拎著家當外移本島,重新定義想要的生活條件。一波波移民潮,讓島嶼剩下空寂、冷清。

但是,沒想到2000年小琉球納入鵬管處,力推離島、生態、低碳觀光事業,早期因近乎棄置而低度開發的結果,而今成為觀光天堂的條件。接著,民宿接踵冒出上百間,遊客擠爆渡船頭,一船船將遊客載往小琉球,鄉人還得另規畫專用船。人潮熙攘、喧噪讓島嶼不再美麗又寧靜、漁村氣息也漸失。在我心中,仍遙念那婆娑椰樹的恬靜,歲月悠悠。

不安子民從信仰找尋寄託

過去航海科技不發達,海難幾乎是每個小琉球家庭心中的痛,他們從信仰找尋寄託。

小琉球人的信仰以祀奉吳、朱、池三位王爺的三隆宮及觀音媽的碧雲寺為地方兩大公廟,且有「平時小事問觀音媽,大事三年一科問王爺公」。三年一科的迎王祭典是海內外小琉球人的大事,「巡港腳」為特有祭典儀式。信仰成了島民生活的重心,廟一間間蓋,小小的島嶼擠了80多間廟宇,堪稱一大特色。

其中,1907年日人考證王爺廟沿革時提到,約1807年之前,島上人數不多,還稱得上饒裕。但隨著生齒繁衍,島上物資所能供養有限,加上孤居海外,政令、公權力較薄弱,強凌弱、盜匪橫行偷竊的事,官府鞭長莫及。據說王爺廟廟公陳明山精通拳棍武術,被欺負的島民都請他出面主持公道,紛紛捐家園作廟產、添香油錢,從此香火鼎盛,一躍為島上大廟。這說法雖與傳統王爺信仰源自瘴癘之氣、瘟疫猖獗的「瘟神」神格大異其趣,但也說出了島上道德禮教和公權拘束力相對薄弱之下,島民寄託英雄人物和神祇的拍案仲裁。

碧雲寺是唯一收錄在清史冊《鳳山縣采訪冊》的小琉球廟宇,建廟時間是1794年,稍早於王爺廟,可見早期大廟是碧雲寺觀音媽。島民眼中的觀音媽就像母親,悉心看顧日常大小事,比如婚嫁擇日、吉凶卜卦、買船、入厝等都來擲請示。島上交通不便、醫療又缺乏,一遇病痛除尋求收驚、祭煞的民俗療法外,大多會來找觀音媽開「藥籤」。有人說,觀音媽的藥籤準確,但有時卻讓人摸不著頭緒,如有人咳嗽,卻抽到治胃痛的籤;而胃痛的人,祂卻要你降肝火、顧心臟;罹患肝病的,處方竟是黑母雞加蓮子燉麻油,藥性正好反其道。不過,人們認為堅定信仰,病情也就會好轉,島上中藥鋪就成了觀音媽特約藥局。

這信仰像是一條條無形細繩牽繫著小琉球人,一種默契深埋在他們心中。不管是王爺廟廟公的拳腳仲裁、碧雲寺藥籤的治病消厄,若宗教可以談科學理性的話,他們並非武神或醫藥神,卻都以蒙昧的智慧,一文一武地為這島維持著渾沌中的秩序。

(作者係社團法人台灣史研究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