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當代中國史學巨擘何炳棣逝世二周年(1917年4月6日-2012年6月7日)。 斯人已逝,但卻為中國和國際史學界留下了一筆豐厚珍貴的學術遺產;特別是他的金黃史心和錚錚傲骨,閃耀著龍的子孫的自信、自豪和自傲的光芒,尤令人敬仰不已!作為一個史學的知音後學,作為他亦師亦友的忘年交,值此時刻,緬懷感念不已,特撰此文,以表誠摯的敬意!
何老史心傲骨的現實意義
何謂「金黃史心和錚錚傲骨」?又同一個歷史學家何干?
卑之無須訴諸經典高論,所謂金黃史心者,說白了就是一個閃耀金色的炎黃史家心懷國脈、民命的終極關切,經世豪情,對民族的自信、自豪、自尊,對炎黃文化的認同,並躬行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高風亮節;傲骨者,燕趙的壯士俠骨,湖湘的衛道節操,東北漢子的大丈夫氣概。再說白了,就是本色的龍心龍骨,因為我們都是龍的傳人。
何老的史心傲骨,呈現在他輝煌的學術事業之中;《讀史閱世六十年》就是他一生在國際史學界打拼的真實記錄;何老夫子自道,現身說法西方取經、功成名就的曲折的心路歷程。
何老的史心傲骨,在史學領域的精神表徵,就是金黃的史心,錚錚的傲骨;要成為一個中國的大史家,一代史學巨擘,固然不可缺少必要的史德(特指心術)、史識、史才、史學的學養品格,尤須展現活脫脫的金黃的龍心、史心,錚錚的龍骨、傲骨!
哀莫大於死了金色史心
回顧中國近現代一百多年的歷史,不啻是中國人的一場惡夢,記載了無數令國人蒙羞受辱的血淚國恥:鴉片戰爭之憾、圓明園之痛、甲午之恥、庚子之恨、二十一條之羞、抗戰之憤,一件件都是塑造近現代中國史家史心的原料;試問曾經叱吒風雲、「九天攬月、五洋捉鱉」的炎黃之龍,何以在近現代成了一條奄奄一息的病龍;龍心死了,龍骨軟了,任由龜鱉戲弄,何其不堪!
但一般只看到表面的有形國恥,喪權、失地、賠款,很少注意到無形的國恥,即龍族的自信心、自尊心的全面喪失;事事唯洋是尚,人人唯洋是從,徹底棄守龍族曾經無比輝煌、無比自負的歷史文化的道德及思想高地。
哀莫大於心死,死了金色的史心,這才是國恥中最大的國恥,也才是當代龍族子孫最大的負債、最大的沉屙心病!
但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更令人深感無地自容、以致有切膚之痛的莫過於竟然喪失了對本國歷史文化的解釋權。蓋自1919年五四運動以來,或早自1900年庚子國變以來,竟連本國歷史的大是大非,國史上人物的褒貶抑揚,也要等洋權威拍板。君不問:中國近現代國恥中之至深且切者,豈有過於棄守國史文化思想陣地之話語權者乎?這同滅人之史,本質上,有何不同,甚至猶有過之!
值此台獨氣焰囂張,去中國化逆流高漲、歐風美雨披著新自由主義的外衣,又在兩岸三地蠱惑人心,擾亂視聽之際;值此中國正在全面崛起,而文化卻嚴重貧血滯後之時,緬懷何老的金黃史心、錚錚傲骨,尤富強烈的現實意義!
綜觀何老大量的中英文史學論著,一生的言行,特別是晚年的言行著述,展現了端正中國歷史研究中唯洋(東西洋)是尚的史心傲骨;正是在國際史學界致力於奪回中國人對中國歷史的話語權的楷模。這才是何老的學術遺產中最珍貴的精神遺產,何老的言行中樹立的歷久而彌新的典範!
叱吒國際、堪比李楊
茲舉其犖犖大端者以資印證。首先初登歐美學術界龍門的是他1954年被權威的《哈佛亞洲學報》刊登的英文處女作,《揚州鹽商》,從此打開了登上西方學術殿堂的大門,「踏進國史研究遼闊無垠的原野」。果不其然,接著是一系列英文的宏文巨構,《中國人口問題研究》對明清社會經濟制度史中的兩個關鍵性的概念,「丁」和「畝」,作出了革命性的論斷;《明清社會史論》構建明清兩代的「社會流動」說,有力地駁斥了美國某些學者提出的科舉制度未曾發揮促進社會各階層間血緣循環流動的功能的膚淺之說。
這兩本已為國際中國史學界奉為經典著作,從而標誌了龍的傳人在西方中國史學界中也享有話語權的權威地位,為在西方世界奪回中國歷史文化的高地開了個好的頭。何老由此對歐美的中國學所作的貢獻和由此贏得的崇高國際聲望,或可喻為西方文史學界之楊振寧、李政道,也不為過;蓋因科學的標準是客觀的,而文史領域的成就要得到國際公認,必須克服嚴重的主觀偏見,西方中心的史觀、冷戰的反共反華的意識形態,西方人的種族優越感等,其難度可想而知,所以較之楊、李的成就尤為難能可貴。
接著何老的目光轉移到中國文明起源的根本性大問題,結合西方的科學與中國的訓詁考據,撰寫了《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東方的搖籃》等一系列宏文,提出「中國農業和中國文明本土起源說」,有力地駁斥歐美學界流行的中國農業和文明外來說。由此對於中國歷史和中國文明的起源的根本性的大問題,提出中國人自己的論點,奪回了本應屬於自己的話語權、解釋權。
尤屬難能可貴的是,1996年至1998年,何老以八旬高齡同當時一個日裔美籍的美國亞洲學會女會長羅友枝(Evelyn Sakakida榊田Rawski),上演了一場圍繞滿洲人「漢化」或「中國化」問題的大辯論。何老在長篇答辯中,不假顏色、有理有據地痛斥羅氏似是而非、嚴重扭曲中國史的膚淺論點,令對方啞口無言。真是大快人心!也間接地替他的後學余英時洗雪了於1993年競選亞洲學會副會長,慘敗於羅氏的滑鐵盧之恥之恨!
這是在國際上奪回中國史的話語權的又一典範。此之謂金色史心,錚錚傲骨!
晚年的畫龍點睛之作
制度史、社會經濟史可以視為龍之體,為了畫龍點睛,何老晚年的興趣轉移到先秦的思想史問題,也即點睛之作。為此特撰寫了《司馬談、遷與老子年代》、《中國現存最古的私家著述《孫子兵法》、《<老子>辯證思維源於<孫子兵法>的論證》等一系列的宏文,都是中國先秦思想史上畫龍點睛的基本性翻案的大文章。此之謂金色史心,錚錚傲骨!
綜上而言,何老的輝煌傲世的學術事業,立足於文獻史料、地下考古文物,結合中國傳統的考據訓詁與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先進知識,中西史學合璧而成一家之言,或可稱之為「何學」。
何炳隸,晚年的志趣視野從中國古代,轉移到當代中國與世界的問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全球興起了反戰的中國熱、毛澤東熱,何老為龍心的情感所驅動,撰寫了《從歷史的尺度看新中國的特色與成就》。該文從史家的觀點,認為肯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使「中國人民真正解放了」、使「中國人民真正當家作主」的大革命;進而立足於中國文化思想的傳統,駁斥在中國倡行西式民主自由的謬論,並斷言絕不可行。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何老的掌故插曲就是,1960年在紐約拜見前輩胡適,竟不顧胡適死硬的反毛立場,而表明自己是毛詩詞的粉絲,特別讚賞《沁園春‧雪》,當然引起胡的不快。此之謂金色史心,此之謂錚錚傲骨!
何老言顧行、行顧言的另一個生動的、也是我親身經歷的例子,就是1970年代初,何老走出研究室,積極投身釣魚台運動和僑社的愛國運動。我就是在1974年紐約釣運朋友舉辦的五四運動第55周年的紀念會上,有幸以一個講員的身份結識何老的(另一講員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胡昌度)。何老和我是兩代人,但風雲際會,把我們彙聚在一起,共同探討國家盛衰、民族存亡的大問題。何老對釣運事業的投入有始有終,晚年還為我主編的《春雷系列》題字,給予精神支持,令後學晚輩深受鼓舞。此之謂金色史心,錚錚傲骨!
值此中國大陸今天已經成為世界上公認的一個軍事、政治、經濟的大國強國,或套句習近平所謂的「已經醒了的睡獅(喻之為『臥龍』或更為恰當)」之際,回顧中國史學界喪失文化主權、歷史話語權的國恥,反襯出中國現在還是個文化小國弱國,是多麼的不稱!多麼地令人痛心疾首!
時亟矣!值此兩岸三地物慾橫流,富了人身,貧了人心,邪說猖獗,貪腐成風之際,要建設社會主義的文明大國強國,要遏制藏獨、疆獨、台獨的囂張氣焰,要清除歷史虛無主義的流毒,要抵制歐風美雨的肆虐,除了振奮重建龍族自己歷史文化的解釋權和話語權,佔領中國近現代喪失的道德思想高地,別無長治久安的有效良策!
適值中國近現代的史學巨擘逝世二周年,緬懷何老一生竭盡心力,為此樹立的金色史心、錚錚傲骨的風骨節操,尤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
斯人已逝,典範長存!
(作者係退休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