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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何炳棣先生|江才健 在 Facebook 上分享!

    不記得確實是什麼時候和何炳棣先生開始有了來往,但一定是在我1998年到美國開始寫楊振寧傳以前的事。何炳棣和楊振寧是1945年同船赴美留學,兩人以後一直維持親近的友誼,我寫楊振寧傳那一段時候,住在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附近,與何炳棣所在的爾灣相去不遠,所以不時會與他見面談話。

一般在談論學術人物的時候,總喜歡說起他們的頭銜,譬如說是博士、院士,還是什麼獎的得主,但是和社會上任何一個領域是一樣的,其實這些相同的頭銜,多只是一個表象,內裡也有三六九等之別。一個人是不是真正具有與眾不同的獨特識見,還需要有許多其他的評斷標準。

我對何炳棣有較深刻的認識,應該是1996年以後的事。1996年6月間,楊振寧到台灣接受新竹清華和交通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當時在清華大學舉行了一場座談會,除楊先生外,另兩位對談者是何炳棣及陳之藩教授。

對談後我替《中國時報》寫的社論〈科技與人文整合過程中的文化自信〉,副題就是〈由楊振寧、何炳棣兩院士對談談起〉,文中提到二人都觸及為學方法論上所謂宏觀和微觀的問題。我記得當時的印象是,怎麼何炳棣這個史學家,談文論理似總不忘科學的方法,楊振寧是科學家,強調科學的方法不令人意外,何炳棣對於科學態度,似乎比另外一位學電機的陳之藩更為固置其事。

會有那樣的想法,實出於對何炳棣在史學工作認知的淺薄。何炳棣1950年代完成英國土地改革博士論文之後,很快決定轉入中國史的研究,而奠定他史學研究地位的明清人口論巨著,正是利用美國國會圖書館數以千計地方志資料,以及哈佛燕京圖書館的大量資料,以紮實社會科學資料佐證完成。他不止「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爬梳浩瀚資料,更能夠以透視眼光擷取資料裡隱含的深意,他嘗謂自己的史學研究不是「發現」,是「發明」,顯現對於自己學術識見的一種自許和傲氣。

證諸他在明清社會階級流動研究,所提出「丁」和「畝」在文獻中代表意義的創新看法,對於當時西方對中國歷史研究主流觀點帶來的挑戰,他的自許和傲氣,可說並非過甚其辭。

1996年以後我與何炳棣便有較頻繁的聯絡, 1997年1月他替我在《中國時報》負責主編的「時報科學」版寫了一篇專文,分兩個禮拜刊出。文章的題目是〈由科學訓詁互證看中國農業的本土起源〉。何炳棣之所以會寫這樣一篇文章,主要源於他自1968年起開始對中國農業起源獨力攻關,並且不得不「孤軍奮戰」面對海外相關學科專家的「圍攻」,他反對當時史學界認定稻作農業起源於西亞兩河流域的主流看法,並提出論據由概念上批駁他們所謂的游耕法農耕。另外,是因為當時何炳棣看到《洛杉磯時報》才刊出美國著名農業考古學家一篇專訪,說前幾年中美兩國50位考古及相關學科專家的考古重要成果,證實長江流域是世界栽培稻作物的搖籃,時間有九千年之久。

我猜想,何炳棣一定樂於他的這篇文章刊登在一個科學版上,原因是他在2004年出版的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中就寫道,他在開始向農業史進軍之時,便有一個願望,那就是一生中至少能有一篇文章刊登於真正科學的期刊中。當然,在那之前,他的文章〈美洲作物傳華考〉早已刊登在《美國人類學家》那一本聲望甚高的科學期刊之上,能夠再刊登在一個科學版上,應該也是欣然以對。

1998年我到洛杉磯長住一年,開始楊振寧傳的訪談和資料收集工作,便不時到何炳棣居住所在的Turtle Rock,他稱之為龜岩村,看望他。

何炳棣的住家是一棟白色,相當有現代風格的獨立家屋,後面還有一個相當大的院子,頭一回去的時候,他特別帶我在院子裡看一些花木。整體來說,在南加州那個經常陽光普照的環境中,那樣一棟透著新潮小巧的房子,其實並不很容易將之與身形高大的何炳棣連在一起。

我大多數和何炳棣見面,都是早上十點多到他的家裡,我們會在家裡談話約兩個小時,然後開車到住家附近一個小商場的一家中國餐館吃午飯。何炳棣總是去同樣的一家,餐館老闆也很認識他,通常會點幾個菜,何炳棣並不特別節制,有海鮮也有肉類,通常我吃一碗飯,他有時要吃上三碗,後幾年他還可以吃兩碗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總出現在我的腦海。

由於我們和楊振寧的熟識,談話也難免多次的談到楊振寧。何炳棣好幾次提到楊振寧的《讀書教學四十年》,說他非常欣賞那一本書,也承認受該書影響,後來自己的回憶錄也就用了《讀史閱世六十年》那樣一個類似的書名。

他也很喜歡說,楊振寧比他幸運,因為科學界有一個清楚明白的標準,不像人文學界,自己受到許多無稽的攻擊和委屈,言下頗有「瓦釜雷鳴」之意。何炳棣和楊振寧同在1944年考上第六屆的庚款公費留美,他常說自己的平均分數是78.5分,比楊振寧多了7分。

2000年我到洛杉磯,和由華府到那裡採訪民主黨大會的《中國時報》同事老友傅建中會合,一同去拜訪何炳棣。傅建中對於中國近代歷史人物腦中有一本清帳,而且記憶力過人,與何炳棣大有談頭,兩人聲音都很大,你來我往,那時候何炳棣的夫人邵景洛身體已經不好,通常不大出來見客,那一天居然走到客廳來張望,大概想不知來的是甚麼人,比家裡的大聲公聲音還要大。

何炳棣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中對太太著墨不多,不過他回憶錄中,有他老師雷海宗的專節,其中雷師母張景茀對雷老師的回憶,說出雷海宗是一個多麼體貼的丈夫。以何炳棣對於雷老師的敬和佩,他回憶錄中的這一段文字,恐怕多少有自況心境的味道。我有不少機會觀察何炳棣和邵景洛相處的情形,予外人嚴厲剛烈形象的何炳棣,與太太相處,雖不能說鐵漢柔情,但是對太太的體恤,確實是自然流露的。

何炳棣的《讀史閱世六十年》出版後,當然引起許多的注意,但是有沒有洛陽紙貴,以及他自己對於社會反應是否滿意,我有些觀察,對於何炳棣的心境也有些了解。我看《讀史閱世六十年》中談論他最先拒絕芝加哥大學歷史系邀請他去擔任訪問教授,但是接受到芝加哥大學歷史系訪問幾天的一段,印象特別深刻。

1962年6月何炳棣由溫哥華到美東訪問途中,在芝加哥大學歷史系停留訪問幾天。當時的系主任,著名歷史學家麥克尼爾(William Hardy MacNeil)在他到達當晚,就設家宴款待。第二天早上,在芝大歷史系一批赫赫有名歷史學家近乎口試的會面,何炳棣以他過去十多年紮實研究的根底,以對中西文化深廣的涉獵,加以對英語駕馭的自負,使舉座學者皆驚訝於他在完全沒有講稿情況下,居然可以做出這樣一個出入東西、博引旁徵的深刻談話,而大為嘆服。

何炳棣自己也認為那是自己一生最成功的學術談話之一。第二天麥克尼爾在辦公室拿出一份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的聘約,請何炳棣簽字,他說自己心無二念的欣然同意。他後來引述著名史學家劉廣京教授來信說,「此邦中國史,均勢一變矣!」,可看出他自1950年代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皓首窮經,並發出「看誰的著作真配藏之名山!」的獅吼以降,對於自己學術工作的自信和自負。由這個觀點來看,他對於《讀史閱世六十年》獲得的反應,或許是有些失望的。

如果說得嚴格一點,何炳棣成功學術生涯背後的一個悲劇,是他始終認為,自己未能「名稱於世」。造成他有這樣感受的原因,其實並不全然是他自己也承認的「個性上的缺陷」、「不能容忍愚蠢」,以及與中外學術人物相處不和睦,更多的是對於學術有一種過於執著的單純,不肯認識那不只是智力的較量,也充滿了人性的算計。

何炳棣除《明清人口論》及《明清社會史論》奠定他史學地位,晚年更投入中國上古思想史研究,他所提出的孫子思想是中國上古思想根源的論點,可以說顛覆了過去許多主流研究的基本看法。他曾經將一篇文章〈從愛的理論評價《紅樓夢》〉示我,文章以《失樂園》和《紅樓夢》作一對比,探討東西方文化中對愛情態度以及價值的不同。這些作品可看出他不僅思想深刻,而且涉獵廣泛,也終生服膺「絕不做二流題目」的自我期許。

他的這種「橫空出世」自許,雖說其來有自,但是也給他帶來許多不愉快甚至痛苦。何炳棣1974年就當選了美國亞洲歷史學會的會長,亞洲歷史學會在美國之所以地位崇隆,有著中國長久積弱,中國歷史解釋權旁落「番邦」的時代因素。何炳棣以他紮實數據為本的史學創見,並具備「出入無不自得」的英語能力,以及「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鬥志,舌戰也筆戰群雄,雖然贏得他應有的地位,但內心想必依然是感慨深重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於另一位史學思想家余英時獲得「克魯吉獎」(Kluge Prize)耿耿於懷,原因是余英時在1990年代曾爭取亞洲歷史學會會長,卻敗於一位日裔的女歷史學家羅友枝(Evelyn Rawski)。1996年羅友枝就任亞洲學會會長演說中,公開就漢化議題向前任會長何炳棣挑戰,何炳棣立時強烈回應,引起學界重視,漢化議題也再度成為學界討論的一個焦點。羅友枝後無回應,似乎是默爾認輸。

因為楊振寧的緣故,何炳棣待我以忘年之誼,對於楊振寧和李政道的不睦,他未多置其辭。何炳棣與李政道亦有私誼,李政道兒子李中清是他少有的得意弟子之一。何炳棣稱讚李政道的藝術收藏品味,但是他與楊振寧一直是惺惺相惜的好友,他過世之後,他的兒子曾經發電子郵件給楊振寧,說父親最後告訴他,楊振寧是他最好的朋友。

最後一次看到何先生是2009年,那時夫人已故世,他也曾經小恙,家裡有兒子回來陪同。那回我特別給他在家門口照了幾張像,已顯著暮年的蒼老,後來我們出外吃飯,注意到他只吃了一碗飯,真「廉頗老矣」。

後來兩年多,有兩次機會經過洛杉磯,卻沒有時間去探望他,2012年6月傳出他去世的消息,不免悵然。

何炳棣常常說,他黃昏時分會在住家附近急走幾英里,我可以想像他那高大身影,急行在龜岩村的夕陽裡,或在家裡繞室而行的景象,有時覺得他像一隻被困的猛虎蛟龍,心中有許多別人不能了解的感情,以及一些無法暢然而吐的塊壘。

 

(作者係科學文化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