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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書局時代的葉榮鐘及其朋友|葉芸芸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台灣受日本殖民統治50年,前20年武裝抗日犧牲慘烈,1915年西來庵事件之後,抗日運動進入非暴力的第二階段,向日本人爭取政治上的自由平等,抵抗日本殖民者的同化政策,實踐上則以思想啓蒙為主,藉此提升中國民族意識、中華文化傳承與新思潮。

 

台灣在殖民統治者的鐵腕下,無論是溫和的議會設置請願運動、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抑或激進的農民組合、階級的台灣共產黨,從結果看,沒有一件是成功的。但對喚起民眾,尤其是知識階級的民族意識與祖國情懷,確實起了作用。父親在《台灣民族運動史》序文中指出「在這悠悠半世紀之間,台灣同胞作為袓國替罪羔羊,受盡異族的欺凌壓迫,殘暴蹂躪。但是台灣同胞處在水深火熱的環境下,不但未嘗一日忘懷祖國,且能以孤臣孽子之心情,苦心孤詣,維繫固有文化於不墜。

莊垂勝(遂性)正是在異族統治下「維繫固有文化於不墜」的重要戰士,他所創辨的中央書局,是日據時代台中市文書刊物最豐富的書局,在祖國文化普及與漢文的保存方面有很大貢獻。隨著時代變遷,中央書局雖然經營不易,仍堅持了70年,著實是台中的重要文化風景座標。

中央書局與文化抗日運動

在〈釋台中文化城〉(《台灣風物》1976)文中,父親提到文化抗日運動的重要成就,包括櫟社、台中中學、中央書局三個實例,都是由民族自覺而產生的文化事業。

櫟社是台灣淪為殖民地後成立的第一個遺老詩社。民國前一年,梁啟超與湯覺頓來台,櫟社召集全台詩人的歡迎會震動台灣詩壇,梁任公在台所做的律詩得到熱情的迴響,「萬死一詢諸父老,豈緣漢節始沾衣」、「破碎山河誰料得,艱難兄弟自相親」更傳誦一時。

1913-14年,創設台中中學的運動,是台灣人的第一個自救運動,中部士紳努力喚起全台各地領導階層覺醒。中央書局的成立,更和文化抗日運動淵遠流長。台中之所以逐漸成為文化抗日運動的重鎮,源自周邊地區豐富的文化人脈資源。

1925年,莊遂性創立中央俱樂部的構想,不僅得到豐原大雅的張濬哲、張煥珪兄弟大力支持,聯名的發起人還有彰化和美的陳滿盈,員林的賴烈火及林糊,霧峯的林獻堂、林資彬、林少聰,潭子的林載釗,南投名間吳沛然,草屯洪元煌,梧棲楊濱嶽、楊路漢,大甲陳炘、杜清,清水蔡亨、楊天賦,鹿港許金來、莊垂勝,竹山林月汀,太平林垂拱。從這份名單也能夠想像,1924-25年文化運動巔峰時期的盛況。

台灣文化協會自1921年創立,以演講方式,提出自由、平等、人格的尊嚴、社會意識等理念,在各地展開具有時代新思潮的啟蒙運動,得到民眾熱烈迴響,而莊遂性的演講深受歡迎,他對當時大部分殖民地青年只圖自己的榮達,對於受異族凌虐的同胞無動於衷,給予棒喝。但他卻深深感到「文化是要實踐才能開花結果的,只憑空口說白話的啟蒙運動,是沒有多大效果可以期待的,要實踐,必須先給它造成一個富有文化氣息的環境。」(葉榮鐘《台灣的文化戰士莊遂性》)

1924年,莊遂性自明治大學畢業,返台前繞道韓國、北京、上海,看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北京、上海出版業的蓬勃發展,啟發了他創辦文化事業的構想。一方面是導入五四新文化思想潮流的書局,以及一個仿效英國的俱樂部與法國沙龍的制度,為南來北往的同志提供服務,並期透過俱樂部形成一種無組織的力量,借以推動台灣民族運動。但後來因為文化協會的左右派分裂,俱樂部構想沒能實現。雖然如此,初期的中央書局辦得有聲有色,擔當著台灣民族運動文化工作的重要任務。

莊遂性與葉榮鐘一生知己

父親有幾位竹馬之交的一生知己─丁瑞魚、施玉斗、林坤元、莊垂勝(遂性)、洪炎秋。1962年莊遂性辭世,父親的輓聯「義比嚴師  情同手足」,多年後洪炎秋懷念莊遂性是影響他一生最大的益友(洪炎秋〈懷益友莊垂勝兄〉傳記文學1976)。

這幾位父親同輩的朋友,都出生於日據初期的鹿港,他們能夠掌握中、日兩種語言與文化,深受梁啟超、孫中山、五四運動及一戰後新思潮的影響,他們是深受傳統文化薰陶,也領受新知識衝擊的世代。洪炎秋的父親洪棄生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們具備以母語思考論述的能力,而「閩南語」正是中華文化重要傳承的古漢語,他們是對漢文化有強烈歸屬感的一代。他們在精力充沛的少年時代,苦於智識的貧困和沒有出路,曾經組織一份手抄本流傳的刊物《晨鐘》,表述年輕世代對舊傳統的不滿。

洪炎秋自幼在父親的書房讀古典漢文聖賢書,又通過函授課程自學日文,父親與莊遂性雖接受了日本殖民體制下的初等教育,但也都堅持傳統漢文經典的自學。同時他們積極學習日文以獲得新知識,因為新知識是參加建設祖國的必要條件。

因為恩師施家本的引介,父親與莊遂性先後得到霧峯林獻堂的資助,在日本完成大學教育,並且先後擔任林獻堂的秘書兼翻譯,積極投入政治社會運動,特別是抵抗殖民同化的文化思想啟蒙運動。

台中圖書館舉辦文化活動

光復之初,1946年春,莊遂性任台中圖書館館長,父親也受派任編譯組長,這是他們二人一生中唯有的官歷,也是他們眾多並肩作戰的經驗中,最寄厚望的一次合作。最受歡迎的婦女講座是台中女中校長余麗華教授的國語課,他們定期舉辦的中國歷史文化與民主政治、經濟學、人類學講座等,都深具文化啟蒙社會教育的用心。還有自由座談的茶話會及各種文化活動,例如馬思聰演奏會、楊逵《送報伕》出版,曹愚話劇《雷雨》,都是當時台灣與大陸文化界的交流中心。

大台中地區豐富的人文資源,不僅展現在日據時代文化運動所得到的熱情支持,更在前輩們待人接物的胸襟與大度。活躍於社會運動的葉陶與楊逵夫婦,在最窘困的二戰期間落腳台中,在前輩溫暖的關懷下,度過窮困卻不改其志的一生。曾經為了鼓勵一個藝術家的創作,莊遂性招呼中央書局朋友們組織後援會,每月輪流認購其雕刻作品。

徐復觀曾說,他不僅在台中住了20年,也在這裡交上幾個永遠難以忘懷的朋友。1974年秋末,他在給父親的信中提及夢到與台中朋友重逢,信末又說「近數月兩次夢見莊兄,而夢中尋覓,亦可知思念之勞也。

徐復觀在追悼莊遂性的〈一個偉大地中國地台灣人之死〉提到,在省籍隔閡、政治恐怖的年代,莊遂性曾幾度向他提議,要在中央書局舉辦儒學講座,或是出版他的著作以重掁文化啟蒙工作。莊遂性辭世後,父親和徐復觀組織了一個低調的聚餐會,成員是東海大學幾位大陸籍教授和台中幾位本省籍朋友,孫克寬稱之為「中台雅集」。

相約見面在中央書局

中央書局常是台中前輩朋友相約見面的地方,偶爾甚至於不約也能相會。在我家裡,她的名字被簡化成書局,因為對我們來說書局僅此一家。在沒有私家電話的時代,外地來的朋友,從車站到位居市區中心的書局,只要十來分鐘的腳程,如果事先沒約好,就麻煩一個年輕的職員,騎著腳踏車趕到家裡來通知父親去相會。

來自台北的洪炎秋、王詩琅、黃得時、丁瑞魚,本地的林培英、藍運登、林雲鵬、蔡惠郎、張煥珪、楊逵、李君晰等,是兒時記憶中比較熟悉的,後來又多了大度山上下來的徐復觀、陳兼善、孫克寬等幾位教授,更後期還有來自日本的年輕學者松永正義、河原功、若林正丈等,他們是戴國煇的學生,東京台灣近現代史研究會的成員。

1950年代末,主編《林獻堂先生紀念集》是父親寫作生涯的一個重要轉折,那是二二八事件的挫傷長久沉澱之後的再出發。1960年代初,父親重新提筆寫作,初時只為彰化銀行的內部刊物寫散文隨筆,後來發表的園地逐漸擴大,這些雜文後來結集成《半壁書齋隨筆》,都由中央書局出版。那已經是張耀錡主持的時候了。

退休之後,父親專注於抗日民族運動史及人物書寫,實踐他長年抱持的述史之志。中央書局依然是父親日常生活中的不可或缺之地,雖然環境依舊艱難,見面時只是談談文章,說說見解,或交換閱讀的書刊,對現實中的種種往往感到無奈。長期處在國民黨高壓統治下的白色恐怖中,父親和中央書局的朋友們痛恨國民黨政權,卻未曾棄絕民族的認同與傳統文化,在漫長抑鬱的歲月中,依然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安頓自己的身心,致力於歷史文化傳承的志業。依然,嚮往著一個有公平正義可言的社會。

 

(作者係本刊主筆、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