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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惠如一門忠烈|葉蔚南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葉榮鐘所寫的〈臺灣民族運動的舖路人—蔡惠如〉,是台灣早期少數以蔡惠如(1881-1929.5.20)為主的文章。葉榮鐘之子繼承了父親的志業,致力於挖掘被遺忘的歷史,彰顯蔡惠如祖孫的志業與壯舉。

 

    2016年11月,陳映真先生走完他人生的旅程,留下了許多讓我們思念與思考的問題。12月初,八寶山告別式,我注意到陳桑(陳明忠先生)並未出席,只見其夫人馮守娥女士參加。我不免納悶,以陳桑的身分理當親自出席。數日後,於一台北聚會的場合見到陳桑,陳桑隨即主動提起,因為蔡意誠先生也於日前過世,出殯日期撞期,所以,他不得不留在台灣參加蔡意誠的告別式。我心頭馬上浮起的疑問是,這蔡意誠是何方神聖?想必非等閒之輩!

經查證後知道,原來蔡意誠的父親蔡珍曜,是蔡惠如的三子,畢業於日本一橋大學,母親林小娟是霧峰林家林朝棟的孫女,林瑞騰之女,可算是家世顯赫。他又如何認識陳桑?據陳桑說50年代,他們曾共監6年,引發我更大的好奇心,希望能深入了解這段史實。拜讀完謝金蓉所寫的《蔡惠如和他的時代》一書後,仍覺得有層層的疑問。

 

蔡惠如、林季商是祖國派

 

父親葉榮鐘於1962年8月7日,寫了〈蔡惠如先生的素描—記一個臺灣民族運動的舖路人〉,發表於1964年《臺灣文藝》第二期。1975年父親應蘇慶黎與康寧祥的約稿,經增補修訂後,更名為〈臺灣民族運動的舖路人—蔡惠如〉發表於《臺灣政論》第一期,後收於《臺灣人物群像》(晨星出版社)。2015年,人間出版社《葉榮鐘選集》文學卷則收錄了前者。

就如謝金蓉在她編著的《蔡惠如和他的時代》序言所言:1929年迄今,近80年來,以蔡惠如為主的文章少得可憐,還好有葉榮鐘那篇影響久遠的〈臺灣民族運動的舖路人—蔡惠如〉。

父親於該文中描述蔡惠如在「治警事件」被判刑禁錮3個月,從清水搭火車到台中,由台中火車站步行至台中醫院,探望同案被判刑的林幼春,沿路隨行的民眾,萬人空巷,日本警察幾次驅散,皆無法得逞。可見他受民眾愛戴的程度。日本總督府在他刑期屆滿前,偷偷將他的專車送回清水,擔心入獄前難堪的那一幕再度重演。

蔡惠如與林季商(林朝棟嫡長子)除有姻親關係,更重要的是,父親指出兩人都是當時的「祖國派」,「他們以為台灣的問題,如果不是中國強盛起來,沒有法子解決的。」所以皆不願做日本帝國主義殖民下的順民,毅然決然地變賣家產,脫離日本國籍返回祖國,林季商更積極地組織民軍,響應孫中山的革命運動。蔡惠如在福州倉山雖有產業,卻如同父親所謂的「武士的商法」,意思是說武士改行經商,沒有不虧本的。

蔡惠如和林瑞騰也曾於1920年代去上海資助「平社」的活動。平社是當時在上海帶有左翼色彩的團體,因批評日本帝國殖民主義,受到日本特務的注意。蔡惠如的長子蔡炳曜,也是平社的活躍份子。蔡惠如奔波於東京、福州、台北、上海等地,支撐他反帝的活動力量,不僅來自他和林獻堂所領導東京台灣留學生的文化啟蒙運動,霧峰下厝的林季商、林瑞騰、林幼春都是極其關鍵的人物。1921年成立的「台灣文化協會」,推舉林獻堂為總理,總理先後指派楊吉臣、林幼春為協理。如果深入了解當時林家頂厝和下厝的關係,即可明白箇中的道理。

楊吉臣之姐楊水萍是林朝棟夫人、林季商的母親,當時林季商已脫籍返回祖國,但其母楊水萍仍在霧峰。這也是為何林獻堂日記提到定省晨昏楊太夫人的原因,可知,林獻堂名義上雖然是霧峰林家的族長,但無論財力、人力還是得仰仗著下厝的人脈。目前在台灣只要提到霧峰林家,馬上聯想到林獻堂,對於下厝林季商、林瑞騰、林幼春等「祖國派」的壯舉,除了在父親的文獻裡還可以略知一二,早已乏人問津。這不能不歸咎於戰後國民黨主政時期因聯合日本、與美軍協防對抗中共,導致日本統治台灣的歷史遭到扭曲,去殖民化思想還有待清理。

 

剜肉醫瘡創建台灣喉舌

 

惠如先生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蹟是,1920年1月,東京的留學生們在東京惠如的寓所成立了「新民會」,會中彭華英、林呈祿等人倡議辦雜誌來宣揚立場,反抗日本殖民。問題是辦雜誌,資金從哪來?留學生個個都苦哈哈,哪來的錢辦雜誌?蔡惠如在自已並不是很優裕的情況下,慷慨解囊1,500元,於同年3月離開東京之前交給了林呈祿,才有《臺灣青年》的創刊,也才有日後台灣人唯一的喉舌《臺灣新民報》。父親用「剜肉醫瘡」的切膚之痛來形容惠如先生的義舉,但他從不居功,還「以數目之渺少引以為憾,以不能為同胞多出一點力量感到慚愧。」

蔡惠如的孫子蔡意誠可以說是繼承了祖父的志業。了解他的事蹟,無疑有助我們認識戰後兩岸民族分裂的悲劇。他一生兩度入獄,共服監23年7個月,第一次是1950年代參加郭琇琮讀書會而入獄,在綠島和陳桑同監了6年,因為兩人都是讓獄方頭痛的人物,所以被關在同房。蔡意誠第二次被關,竟只是因為閱讀、散布了陳桑從日本攜回的影印資料,就被判「為匪宣傳」,判刑10年(參看人間出版社陳明忠回憶錄《無悔》,頁202)。除此之外,蔡意誠對台灣文化的貢獻,過去因牽涉到人身安危,陳桑守口如瓶40多年。今年8月初,我特地拜訪陳桑,除想進一步了解這一段歷史外,更希望得到他的允許,將下面的這段史實重天見日。

 

蔡意誠與戰後左翼再出發

 

1976年7月3日,蔡意誠拿10萬元交給陳明忠,當晚陳明忠將這筆款項如數交給了陳映真,7月4日清晨,陳明忠就被捕了。據陳桑口述:當時的黨外抗爭活動是統一戰線,所以,以康寧祥為首的黨外份子,籌辦了《臺灣政論》這本雜誌。包括陳映真、蘇慶黎、陳鼓應等都投入這本黨外雜誌的工作,無論編輯、撰稿皆不遺餘力。辦到第三期(總共也只辦了五期),就開始發生路線分歧,陳映真很明確地告訴陳明忠,無法繼續合作下去了,如要另外辦一本雜誌,並不是沒有人力,而是欠缺資金。陳桑問需要多少資金,陳映真回說要60萬。陳桑回憶,60萬當時在台北市可以買一棟透天樓房。

蔡意誠這10萬元就是頭款,有了這筆資金,才開展了《夏潮》雜誌的人馬。順帶一提,《夏潮》本來是蘇慶黎的前夫(精神科醫師鄭泰安)辦的,辦了三期,第四期由蘇慶黎接手主編,直到1979年,因刊登「江南案」文章而被迫停刊。但是,也開啟了日後的《人間》雜誌、人間出版社等左翼文化陣地,《夏潮》雜誌的開辦可以說是台灣左翼勢力重新出發的源頭。

蔡惠如的祖國意識讓他在台灣民族運動史上,留下了不可抹滅之功,在反殖民、反帝國主義鬥爭的長史中,他和林季商、林幼春一樣,站在統治者的對立面,抗爭到底,毫無妥協的餘地。今日我們對蔡惠如一生的事蹟重新肯定之際,對於他的孫子蔡意誠的義舉,也要給予正面的歷史定位,希望能發掘更多史料,來彰顯這一門忠烈—祖孫為台灣反殖民、反專政奉獻了他們可貴的青春,拋磚引玉地起了帶頭作用。祖孫兩人真不愧是台灣民族與社會運動的舖路人。

 

(作者係葉榮鐘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