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2月11日下午的高雄大寮監獄6名重刑犯集體行動，搶奪槍械挾持人質，企圖越獄事件，經傳媒（主要是有線電視）披露後，立刻震撼全台灣，也很快的引起包括美、日、陸、港等地媒體的關注，予以顯著報導。去（2014）年九合一選舉之後，台灣便同步陷入多事之秋，重大事故接二連三密集發生。而最近才重創台灣人心的慘劇，復興航空公司客機墜入台北市基隆河，造成慘重傷亡，以及緊接著爆發的高雄「監獄風暴」槍響，更撕裂台灣社會迎接春節的假象，把長期被制度化暴力深埋在黑暗角落裡的真相，血淋淋地展露在每一個台灣人眼前。6條人命有如獻祭的犧牲，是對台灣社會步向徹底沉淪，為非人化世界的最後棒喝。

事件過程驚悚駭人

從11日下午3點多開始，6名重刑囚犯以會客與赴醫務室看病為由，成功地挾持未及防備的人質，奪得鑰匙後，順利侵入放置槍枝彈藥的（戒護）軍械室，擄獲10把長短槍枝與超過200顆子彈，並進而將典獄長及另一輔導主管扣為人質。6人在展開與獄方談判的期間，也間歇地與包圍的警力駁火，警方火力或有乏力壓制的情況。

事態發展至此，呈現兩難局面。一方面，迅速趕到現場為數上千的大批警方，與軍方特種反恐精銳武力，很快地部署封鎖占領重點、構成火力網，起事人犯6人乃淪為困獸。另一方面，大寮監獄的一把手主官也落入人犯之手，形成政府在危機處理上投鼠忌器的難局、僵局。從現場電視直播，可以清楚看出第一線人員在因應突變時顯得慌亂失措。

但是，在官方履行人犯要求，諸如公開宣讀其5項訴求，提供高粱酒等之後，6名人犯竟在12日黎明前，分兩波，在30分鐘內舉槍自盡。選擇這種死法，顯然早已想好成竹在胸，不失痛快淋漓乾淨俐落，凜然而有古風。人質因此安全脫險，警報解除。如此震撼的大事結果是一場虛驚，戲劇性到無法形容。

事件凸顯兩個問題

針對這一超級驚悚駭人的事件，本文試圖分兩個層面勉為申論。

其一，這次集體幹出台灣有史以來未曾發生過的「監獄風暴」的6名人犯，概括地說，都涉及暴力取財、殺人、重傷害，以及煙毒等犯罪行為，由於是累犯，因此按新修正的刑法條例審理後，均獲判從25年到無期的長期徒刑，而且服刑期間假釋機會相對渺茫。通常，在監獄中以這類囚犯較「不穩定」。

這6名人犯還有另一共通點，他們多出身台灣中南部的（基層軍士）眷村，自幼清寒，相對缺乏社會支援，又因家庭或個性因素，未克循正常途徑升學發展，在青少年時期即走上混幫派、投身黑道營生的歧途，在江湖上打滾，過著刀口舔血朝不保夕、好勇鬥狠爭搶地盤，或以販毒吸毒為業的生活，當然也就不免不斷地被警方、司法追捕與進出牢獄。他們與現實世界的政府體制與法律秩序形成敵對關係。

在這種關係裡面，他們仍然是人，但是面對的卻是整個現存的（抽象）制度與其權力。亦即他們是制度與權力構成的巨大暴力，對不服從者或侵犯者，施加強行壓制的對象。在這個情況裡面，不論他們被描述為多麼凶悍殘暴、怙惡不悛，但他們仍是相對脆弱、孤立的。

以台灣的例子來說，長期以來，這種被「強行壓制」關進監獄的「壞人」，一直都人滿為患，而且他們是被廹遭囚禁於一個與我們的世界平行的另一（附屬）世界，而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秩序境遇中。因此，他們承受的各種可與不可想像的痛苦，皆被視為理所當然、應該接受的懲罰或犯罪的代價。人性中不可或缺的憐憫同情和基本人權，因他們的囚犯身分而被剝奪抽離。也因此，不能幻想把大量人口放進與「正常世界」平行的另一個這樣的「附屬世界」，能對他們產生任何正面的意義或「改良」影響。

在這裡，我們看到監獄的無效與無益本質。這也是何以某些西方社會的監獄，必須配備與人犯比例非常接近的管理人力的原因。由於無效與無益，它只得以近乎一對一的人際監控，維持監獄內部必要的「安全與秩序」。而台灣目前所有監獄管理人力的嚴重不足，則構成極高與可能爆發「監獄風暴」的充分條件。高雄大寮監獄的悲劇是毫不意外的。

其二，政府以及所謂學術界與各類傳媒，可以佯為不見台灣已惡化到隨時會爆炸的「監獄超載」問題嗎？可以不慎謀終止/減緩這種惡性循環之道嗎？把「壞人」快捷地統統送進監牢，其實是吃止痛藥治療癌症，人體（我們的社會）遲早要面臨恐怖的後果。大寮監獄慘劇只是率先引爆的一枚炸彈。

人們應已看到被公開宣讀的5點訴求。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他們對馬英九的評價與期望。這也使得這個重大的問題應該被更嚴肅地檢視。

馬英九早期以其優秀的法學素養，與細膩正直的治事形象，扮演了司法/刑獄的改革者，大獲人心，促成他個人由台北市長直取總統大位的光榮成就，但是公平地說，他在兩任總統任內，幾乎完全未在這個問題上著墨。可以推想，大寮的「監獄風暴」槍聲，應該是台灣獄政被負責主管卸責放任，致敗壞到某一程度而激發的冰山一角。已無人可以保證，類似恐怖慘劇不會再發生。

台灣政壇官場的「不負責任」歪風劣習，悲哀地說，已是上自總統以降的各級公務員的通病大病，這個自吹自滿的「台灣民主」，特色就是「台灣人民投票選出為自己作主的官員」，但他們上行下效，都勇於不負責。這就構成一整個圖利、卸責的台灣官僚系統。但是，已經自己了斷徹底解脫的那6個人犯，仍然在死前懷抱著對馬總統的良好記憶與誠摯期待。真是天啊！

蓋棺論定六條亡魂

本文甘冒不諱地指出，與當今台灣遍是勾心鬥角、機關算盡、爭權奪利的政界，以及所謂社會菁英/名流等有頭有臉的官商巨賈相較，這6個「黑獄亡魂」，有一些值得正視的作為：

一，6個沒有明天，被主流社會拋棄在人間地獄的重刑犯，私下計議合作，精準行動，完成搶奪槍械彈藥，挾持典獄長的越獄計畫，雖終告失敗付出生命，但亦可謂智矣。

二，敢於實踐反抗，果決有序行動，並挾持最高主官，同時悍猛無畏地跟執行封鎖圍困任務的軍警優勢武力交火，可謂勇矣。

三，在起事的14小時間，主動與外界互動表達心聲，擁強大火力，但只作虛張發洩不平，未傷無辜一人，包括扣在手上的人質，最後慷慨吞槍自我了斷，以死負完全責任，瀟灑而去，誠可謂仁也。

台灣監獄中竟囚押有這種人物的重刑犯，亦祖國的寶島哉。

(作者係本刊主筆、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