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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人施善繼的《毒蘋果札記》|陳昭瑛 在 Facebook 上分享!

 

  施善繼兄要我為他的新書《毒蘋果札記》(遠景出版,2014年2月初版)寫一序文,我覺得很榮幸,也覺得這麼重要的工作不該由我來做,我告訴他晚輩寫序於禮不合,我只能寫點感想,作為後記。

在〈毒蘋果札記緣起〉一文,善繼兄談到「毒蘋果」的寓意。1979年10月陳映真突然遭到逮捕,經歷36小時的囚禁。一位專研陳映真號稱「陳映真博士」的情治人員說:「陳映真是一株枝葉繁茂、內蘊劇毒、根深蒂固的蘋果樹。那株劇毒的樹上自然盛結著毒汁飽滿、顏色光鮮的小紅蘋果。然而那些掩映其間,紅綠交錯的你們這些小紅蘋果,每一顆都是毒蘋果。我們只是想將那樹連根拔起,鏟除它。」

早就被官方視為陳映真黨羽
的善繼作為一個卓然有成的詩人,心悅誠服地自比為陳映真這株「毒蘋果樹」上的一顆「毒蘋果」,並以此為名,寫下一系列散文,除了讓我們看見陳映真的感召力,也讓我們感受到左翼運動本身的生命力,縱然在政治的領域被趕盡殺絕,在文學和思想的領域卻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如果時間的機緣也就是寫作的動機,那麼《毒蘋果札記》的系列創作是為了對陳映真第二度遭到囚禁發出抗議,是為了安慰這位一再受到政治壓迫的摯友。但善繼並沒有停留在對個人友誼的描寫,從這個特殊的因緣出發,《毒蘋果札記》的觸角無限延伸。整體而言,有三個主題是最為顯著的,一是對音樂的感受和評論,一是對人物的懷想,一是對兩岸庶民生活的在地書寫,貫穿這三個主題的是一顆左翼詩人的心。善繼不僅特別留意蘇聯音樂家,也對音樂的社會性有所反省;在人物方面,陳映真是主要的描寫和懷想的對象,其他友人能入善繼筆下的也多少和左翼有點淵源,善繼兄無形中編織著一幅左翼人物圖像,若將這些作品歸於一類觀之,可能有葉榮鐘《台灣人物群像》的況味;另一值得細讀玩味的是善繼兄對兩岸庶民生活的描寫,他總是以身歷其境的筆法寫出對斯土斯民的感受。

作為一個左翼作家對善繼而言是終身志業,然而為何要如此堅持呢?難道台灣還有左翼運動的發展空間?難道左翼作家還真的能為這個幾乎沒有生存空間的運動貢獻「文學的文本」?或是這樣的堅持是滿足一種美好的想像,並享受一種獨特的寂寞?我不曾問過善繼。但我想他需要堅守自己的崗位,因為一個沒有左翼作家的台灣,對世界文學史無法交代,無論如何要給台灣文學一個機會。

左翼文學的寫作自1920年代台灣新文學運動發生以來一直到光復初期,始終是台灣新文學寫作最豐收的園地,這證明著整個文學社群(包括作者和讀者)的社會情感的深度與厚度,是作品源源不絕被創作出來的動力。善繼希望維持這個命脈,頗像日據時代在日本打壓下,繼續寫作古詩文的遺民作家的想法:延斯文於一線。只要不中斷,總有一天可能會發揚光大。

善繼的音樂評論頗有可觀,他長年耽醉於古典音樂,所寫樂評有專業的水平,也有詩人特有的細膩感受。詩與樂的美學同源,在善繼的樂評中可以得到印證。善繼的樂評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對俄羅斯古典音樂的重視,他對於樂界將德奧古典音樂傳統視為唯一的主流,視俄羅斯古典音樂為邊緣國家的附庸風雅,很不以為然。他認為俄羅斯古典音樂自成系統,博大精深,比起德奧古典音樂並不遜色,即使在蘇維埃時期,音樂公社對音樂創作、演奏、錄製也有貢獻。他推崇蘇維埃時期的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稱他為「前蘇聯最偉大的人民藝術家」。

善繼對蘇俄作曲家的青睞一點也不令人意外,社會主義傳統中對文藝的高度重視,是由於認識到文藝本身所具有的極大的社會感染力。德國馬克思主義者阿多諾在他的音樂哲學中,一再強調「感覺的共同體」的概念。在論貝多芬的音樂時,他強調交響樂就是「人民大會的美學化形式」,他指出聽眾在聆聽的過程中經驗一種奇妙的整合,「聆聽者被交響曲擁抱吸納,一個不斷演化的整體像儀式般將個人接入其內在。交響曲結構的美學整合,同時也是一種社會整合的圖式。……藝術沒有能力從它自身來設定真實的社會形式。音樂不具形成社會之力,而是從個人誘導出他們是彼此相連的意識形態,強化他們和它的認同,並強化他們相互之間的認同。」

《毒蘋果札記》的第二大宗的主題是人物,他筆鋒飽蘸感情,寫下許多他關愛的摯友,這些朋友都是和他一樣充滿社會關懷的作家、學者、社會運動家,如陳映真、蘇慶黎、唐文標、高信疆、吳耀忠、梁電敏、藍博洲、鍾喬、彩羽、商禽、周良沛和黎湘萍等人。不僅《毒蘋果札記》的緣起與陳映真不可分割,全書也多篇寫到他們的交往,通過對這些篇章可以瞭解善繼是個多麼熱愛朋友、溫柔敦厚的人,事實上這些篇章也是從多元角度去瞭解陳映真很好的材料。

另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交往是發生在馬祖前線,在青年施善繼和老兵彩羽之間。善繼寫到他在馬祖北竿 「奇蹟般遇見陸軍砲兵上尉,已故長沙詩人彩羽。」他勾勒的兩人在一起的畫面令人動容:「一個服義務役的台籍兵員與一個離鄉背井來自湖南的軍官,兩個人並肩站在碉堡前的濃霧中,共同觀望著對岸的黃岐半島。」雖說善繼從現代主義轉向社會主義是很久以後的發展,但作為一個台籍詩人,他能以寬廣的角度去思考台灣內部的族群問題,應該和他在軍中與這些文學老兵的交往經驗有關。

由於2012年推出的吳耀忠畫展,我們可以感受到善繼與吳耀忠的深厚友情。善繼慷慨借出十幾幅吳耀忠的畫作,在〈捧米斗〉一文,他寫下交出這些畫的心情:「交手的頃刻,捧米斗的臆想油然而生,捧著耀忠的畫真如捧著先行離世兄長的一桶米斗。」這份對亡友遺作的珍愛中,透著神聖莊嚴的心情。在〈神會耀忠〉,我們看到善繼和吳耀忠如何相會於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之中,同志者必有同好,善繼寫到:耀忠熱愛柴可夫斯基,相約見面時他渾然忘我細細低吟柴氏。ré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那個四分之四拍有節制的快板盈溢著傲氣的勇武樂想,彷彿提示我們又見面了的暗號。」好友相知當不僅在於瞭解彼此的生活情調,而是探索於對方的靈魂,對於吳耀忠的現實主義畫作,他將之與陳映真小說並論:「他倆踵繼前人的理想,胸懷微弱的星火,顛躓而堅毅,穿透縲紲,行走於漫漶無光的荊棘網羅。」對吳耀忠而言,可以說得一知音若善繼,此生可以無憾矣。

《毒蘋果札記》的第三類值得注意的主題是兩岸庶民生活的描寫,善繼對在大陸旅行中所見景物時有詩意盎然的描寫,對日常飲食的細節亦有精警微妙的刻劃,從這些地方能感覺出善繼是一位生活美學家,詩不僅是他的志業,也是他的生活態度。善繼在幾篇寫大陸旅遊的散文中表現了他觀察大陸的獨特視野,如寫福州除了寫她的三輪車和燕餃皮之外,也寫她的室內樂,他寫到這不期而遇演奏於酒店大堂的弦樂四重奏是如何讓他驚喜。寫蘇州時,他的重點不是放在林園古蹟,而是放在人民的日常生活,如蘇州大賣場的盛況,如蘇州的狗飼主放任寵物在綠地上拉屎。在〈卓瑪及其他〉,善繼描寫大陸少數民族的風土民情,很有韻味,在其中一節「古城一瞥」,他寫出這短暫一瞥中的古城之美:「玉龍橋頭那座大水車,傳動滔滔不絕的水響,水與時間融會的交響,水向四方街的蛛網流去,流光鑑照似老未老的屋檐,柳絲兀自飄颻。」他疼惜這八百年的古城淹沒在觀光人潮之中,他寫道「古城無言,默然堅持不懈以它硬朗的石板,承受日日夜夜的摩肩接踵、嬉弄嘩笑。水啊!你得勤奮沖刷街道,讓古城四季煥然如洗。」

善繼對台灣風物的描寫則更有血乳交溶的感情,因這裡是他自己成長生活的地方,也是他的祖父母、父母、愛妻、孩子小耕、小耘成長生活的地方。他對食物的描寫十分生動,〈三層〉一文的篇名必須讀為閩南語,寫的是五花肉的料理。他寫道:「三層,是用清水煮熟,從沸鍋裡取出,清水留下變高湯,等肉由熱轉涼,利刃白切成片,鋪排於盤中,盤邊堆一小坨細嫩薑絲,蘸醬油膏或醬油汁,隨喜。」短短幾句用字精準,簡潔地寫下三層的料理,將這童年熟悉的美味聯繫於對母親的回憶,也增加了文章的溫度。

在善繼這類文章中連結於食物的不僅是對族群生活的描寫,並且往往也是對親人的回憶,最感人的是對祖母炒米粉的回味:「祖父死於太平洋戰爭之前,我們互不相識。祖母倒是在我童年陪伴過她短暫的時光,吃過她老手炒的米粉,她炒米粉甚少添加什麼水分,炒得香極結實耐嚼卻不易嚥吞。」順著回味這老手炒的米粉香,他寫著祖母的小腳:「風晴的日子幫她打熱水,讓她舒適的解開她曲扭凝結,悠長的惆悵,滌洗緊緊裹纏著她無言抗拒的一生,一雙密不透氣血液循環不良蒼白變形的小腳。泡著腳,我陸續給她添加熱水,直到泡好拭乾,換了另一件細細密密純淨的白色布匹,她耐心層層疊疊重把小腳裹進難以言詮忍氣吞聲的暗黑深處。」這段文字寫下對祖母的愛,不僅在於打熱水這樣的日常細節,更在於對生於封建時期的祖母的疼惜,藉著描寫打開裹腳布洗腳,再重新裹上新布的過程,善繼將加熱水視為幫祖母紓解一生壓力的象徵性動作。

整體看來,《毒蘋果札記》從政治出發,卻向無限廣闊的世界延伸。如果廣大多樣的生活事件是這本散文集的食材,詩人的敏銳是精妙的巧手和刀法,而彷彿不在又無處不在的社會家國的情感是最終的提味。當毒蘋果化為文學,她們就成了美味佳餚。文學不僅可以反映政治,也可以提昇政治。我想這是善繼寫這本書的目的。
(作者係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