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期目錄

三毛與王國維的糾纏態|黃克全 在 Facebook 上分享!

 

2020年,中研院史言所李建民寫了一篇3萬多字的〈王國維自殺之謎:清朝遺老、國學大師,為何最後選擇投湖自盡?〉,上窮碧落下黃泉、探賾索隱地論述王國維投水之謎。看了該文後,馬中欣老師又傳給我一些跟三毛相關的訊息;我不禁從王國維之死,聯想到三毛她那同樣謎般的、突然的殞落。

 

二人之死均撲朔迷離

馬中欣說他去重慶黃葛古道黃桷亞老街遊覽,參觀當地政府經營的三毛故居,身邊的攝影師也透露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等等。

三毛臨死前幾天,她還在跟大陸作家賈平凹通信。從賈平凹那篇〈哭三毛〉文章裡得知,賈平凹寄了幾本自己的著作給三毛,三毛還沒收到書,就不知怎麼地投繯自盡了,留給後人一個巨大的謎題。

三毛死亡之謎的撲朔迷離程度,恐怕不下於王國維。揣摩前後二人死因,某種奇異的心靈感應,使我深深感到死亡時間間隔64年的二人,可能存在著某種物理量子力學的糾纏態關係。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

先從王國維談起。後人對王國維自殺之謎的猜測主要有三:殉清、殉中國傳統文化,哀仕途不順,以及和其兒女親家羅振玉的債務關係之說。暫且擱置這三、四種可能肇因,我們先找出王國維早年寫的一篇重要文章:〈《紅樓夢》評論〉,看看能不能從其中窺探出某些端倪?

〈《紅樓夢》評論〉全文約13,900字,在其第一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觀〉裡,他說:「生活之本質為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所以說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這觀點完全襲自叔本華哲學。即不管生之欲望能否得償,人都陷入一種左右兩難的境地。

但王國維認為有一物,可以使吾人超然於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係,換言之,可以超然物我之欲、使物我兩忘,那就是「美術」—王國維的意思應是指「藝術」,藝術足以使我們脫逸出生欲望的網罟。

可是藝術果真是萬靈丹嗎?藝術無疑是現代性的一環,同樣具備現代性那種「自我逆反」的辯證法則,王國維意識到這點,所以他進一步說:「至美術中之與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優美與壯美,皆使吾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者。若美術中而有眩惑之原質乎,則又使吾人自純粹之知識出而復歸於生活之欲。

王國維在27歲那年(1903),也就是寫〈紅樓夢評論〉的同年,得詩一首《六月二十七日宿硤石》:「新秋一夜蚊如市,喚起勞人使自思。試問何鄉堪著我,欲求大道況多歧。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欲寫此懷誰與共,鼾聲四起斗離離。

「知識增時只益疑」或作「知識增時轉益疑」,這一「轉」字,無疑便是從美術(藝術),翻轉為「眩惑」之義。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裡緊接著說:「故眩惑之於美,如甘之於辛,火之於水,不相並立者也。吾人慾以眩惑之快樂醫人世之苦痛,是猶欲航斷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豈徒無益,而又增之。

王國維深受西方哲學影響

須知王國維的西方哲學汲取根源,除叔本華外,另有康德。他曾經研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四遍。康德舉出四種正、反題皆能成立的「二律背反」,再用形式邏輯的歸謬法來論證「二律背反」的存在(亦即如正題「宇宙是無限的」和反題「宇宙是有限的」二者論證皆能成立),他因此認識到理性本身的悖論,並且憬悟到理性所達不到的領域,應當留給宗教信仰。所以康德才這樣下結論:「我發現必須否定知識,才能給信仰保留地盤。

《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勘破紅塵後,最後走向出家為僧,當然可以把這歸納為走向了信仰一義。王國維引其精神導師叔本華的意見,以解脫之道在於出世,而不在自殺。他說:「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於苦痛,而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垣幹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於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於異日,則死於此者固不得不復生於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於解脫;苟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

王國維認為叔本華並不贊成自殺,這點必須再作釐清,即叔本華雖不贊成自殺,但應該這麼說比較精確:即自殺與意志的否定是兩回事,若自殺是在意志的肯定下而為,那麼就與解脫無關,反之,若已否定意志,那麼不管自殺與否,都算得到解脫了。

叔本華在〈論自殺〉一文裡,對人的肉體痛苦和精神痛苦跟自殺的關聯反覆論證。他是這樣說的:「然而與死亡哨兵(按:意指阻擋自殺死亡)的搏鬥,一般說來,並不像遠遠的看去那樣艱難、辛苦,這是由於肉體疾病與精神疾病相抗衡的緣故。如果我們身臨沉痛,又奇痛難忍且經久不癒,我們就會漠視其它的痛苦煩惱,因為我們所想的只是要讓身體康復痊癒。同樣的,巨大的痛苦使我們對肉體的痛苦感到麻木了。我們蔑視肉體上的痛苦,當然,要是肉體上的痛苦大於精神上的痛苦,就會分散我們的思緒。所以,我們總是以肉體上的痛苦來分散精神上的痛苦,也正是這種情感使人容易自殺,因為那些相攜而至的肉體痛苦對那些備遭精神痛苦的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極度憂鬱的人往往容易自殺。在這些案例中,他們對肉體痛苦的蔑視尤其明顯。任何企圖駕馭他們情感的努力都是不必要的,就他們自己而言,也沒有做這種努力的要求。

對王國維本人來說,他的精神痛苦和肉身痛苦孰輕孰重?何者對他的自裁產生最致命的一擊?王國維身體有沒病痛或隱疾?終究不得而知,但其精神上的隱衷,如哀文化、時局的變遷,哀自身仕途不順等等,想是相當沉重的,所以才會說起「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這樣的話。

精神與肉體均受痛苦

至於三毛這邊,菩提老師曾經跟我提過三毛身患隱疾,並深以為苦,菩提老師且曾提供一些醫療方面的建議給她。三毛中年遭喪偶之慟,其精神方面的痛苦也是無庸置疑的。那麼我們不妨這樣看,王國維的自沉莫非是「巨大的痛苦(按:指精神痛苦)使我們對肉體的痛苦感到麻木了」這句話的實踐;而三毛之死則毋寧是「相攜而至的肉體痛苦,對那些備遭精神痛苦的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即精神與肉體二者交互雙重凌遲下的結果。

 

至於三毛和王國維的自殺,當時,兩人是否處在意志的否定?恐怕都很難斷定,且這又是另一個有待探討的問題。三毛的英文名叫Echo,謹以此小文作為迴響,並紀念其逝世30周年。    

 

(作者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