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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大俠」唐文標|蔡明諺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唐文標是坦蕩的漢子、無私的君子。他反覆在思考「路」,探索歷史的走向、國家的前途,雖然「路」是曲折的,但走在路上的唐文標卻始終坦蕩。

 

       我最早讀到唐文標的名字,應該是在高中三年級的末尾。那時我通過甄選,提早取得入大學的資格,免了聯招考試的我,每天躲在教室後面讀自己喜歡的書。我在楊牧《飛過火山》文集裡,第一次「遇到」唐文標的名字。坦白說,那本散文集裡的大部分文章我已忘記,但唐文標的形象卻鮮活地留在我的心裡。他用廣東國語的問候語「有什麼戲作?」、他與人分別時邊走邊叫「不歡而散」、在沙迦緬度任教時撼樹拾棗,以及現代詩論戰過後,在返美的飛機上與楊牧巧遇,兩人「遂互相以中年人的客氣聊了一程」,彼此尷尬的神情躍然紙上。

後來我到清華大學讀研究所,選擇以龍族詩社和現代詩論戰作為論文題目。從《中外文學》創刊號開始讀起,1972年6月,顏元叔發表〈細讀洛夫的兩首詩〉,現代詩論戰的烽火迅速引燃。此前關傑明發表的〈中國現代詩人的困境〉(同年2月),雖然鞭辟入裡(例如說《中國現代詩論選》是「文學殖民地主義」),但遠不及顏元叔對洛夫的批評舉座皆驚。約略與此同時,唐文標抵台,在台大數學系擔任客座副教授。8月5日,創世紀詩社舉辦「旅美詩人唐文標博士」歡迎茶會,席間「賓主盡歡,情緒極為熱烈」,但不久後就發現彼此的文學立場天差地遠。

 

加入現代詩論戰

 

1972年11月,唐文標以「史君美」為名,發表〈先檢討我們自己吧〉,這是他在台灣首次發表的現代詩評論。但用的是筆名,當時讀者普遍不知道這就是唐文標。這篇文章主要是回應關傑明在9月被刊出的第二篇評論〈中國現代詩的幻境〉,唐文標接續關傑明的批評,更清楚地問:「中國現代詩,是不是一種『美利堅化』的行為?」如果說,關傑明把當時嶄新的「新殖民主義」文化批判,帶進了台灣;那麼唐文標則是把這樣的文化批判矛頭,清楚地指向美利堅。

唐文標很早就向台灣文壇投稿。1961年1月,唐文標的詩作〈看橋下流水的人:與自己對話錄〉,在《現代文學》第6期發表,討論當時流行的「存在」與「時間」問題。透過與自己的論辯,唐文標最後的回答是:「除了人間,我實在已一無所有了!」這幾乎是唐文標面對1970年代台灣社會所發出的吶喊。

1969年之後,唐文標開始在《幼獅文藝》發表作品,他寫了幾篇關於音樂、電影的評論,但主要文章還是關於現代詩,例如〈一首譯詩的故事〉、〈Guillevic法國詩的新聲音〉。1970年4月,唐文標發表〈這一條筆直沒遮攔的〉,讓人很容易聯想起法蘭克福學派班潔明(Walter Benjamin)的《單行道》。唐文標用文學性的筆調,表達了自己對社會的自省與體會。

 

「唐文標事件」

 

《現代文學》與《幼獅文藝》,編織了台灣文壇對「詩人唐文標」最初的想像。但是這個想像不久之後就破滅了。唐文標期滿離境之前,1973年春夏之際,台灣文壇密集地刊出唐文標對現代文學的數篇批評文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什麼時代什麼地方什麼人:論傳統詩與現代詩〉(龍族評論專號,7月)、〈僵斃的現代詩〉(中外文學,8月)、〈詩的沒落:香港台灣新詩的歷史批判〉(文季創刊號,8月),以及〈日之夕已:獻給年輕朋友的自我批評〉(中外文學,9月)。唐文標返美之後,1973年10月,顏元叔總結以上四篇文章為「唐文標事件」。

顏元叔說,唐文標的文學觀是「社會功利主義」,是從社會看文學,而不是從文學看社會。11月,余光中接過這個話頭,補上〈詩人何罪?〉,直言這就是「幼稚而武斷的左傾文學觀」。在此之後,論戰迅速轉變成為對唐文標個人政治意識形態的攻訐。1974年7月,《創世紀》評論專號發行,洛夫發表〈請為中國詩壇保留一份純淨〉,現代詩論戰在此畫下政治性的句點。

1976年唐文標收整其現代文學批評,結成《天國不是我們的》出版,並且獲得了當年「中山文藝創作獎」,但他把獎金20萬元全數匿名捐給了「耕莘實驗劇團」。同年,《張愛玲雜碎》、《唐文標雜碎》接續出版,唐文標大致總結了前一個階段對現代文學的批判。

 

參加政治與文化運動

 

唐文標最早介入台灣的社會問題,還是在旅美的時候。1970年5月,唐文標以「荀問」為名,在《大學雜誌》張系國主編的「域外集」專欄,發表〈路?那個國度的路?〉這篇文章表面上是評論李行的電影,但實際上針對的是國家與社會發展的問題。唐文標說:「在今日那麼像絕望一般的世界裡,倘若我們無能給出解決的方法,那麼讓別人來動手吧,我們只做一些後備的、吶喊的工作吧」。1976年《唐文標雜碎》出版時,唐文標在扉頁題字懷念溫健:「拒絕悲哀/我們要承擔這世界的一切」。拒絕悲哀的唐文標,總是讓人想起魯迅。他們怒目揭露現在的醜惡,只為了執拗地相信未來。

唐文標1976年再回到台灣。1976年2月《夏潮》創刊,唐文標是其支持者、經費的主要供給者。《夏潮》是唐文標介入台灣社會與政治、文化運動,最為活躍的一段時期。

1976年8月,唐文標在《夏潮》發表〈「快樂」就是文化〉,對台灣當時新興的商業性「電視文明」,以及對戰後年輕世代所呈現出集體的、頹廢和迷失的大眾文化,提出反省和批判。1977年6月,發表〈人的幸福才是指標!〉以統計學的專業分析,直言「GNP增大並不一定表示經濟發展得好,更別談發展較好就表示全國國民生活都改善了」。最後提出「我以為人的幸福,每一個國民的幸福,才是經濟成長的指標」。與此同時,鄉土文學論戰正激盪全台。

1978年,唐文標結識陳忠信,並與南方朔(王杏慶)往來密切,暢言建立「台北學派」,實踐社會分析與文化批評,時人稱為「台北三醜」。同年4月,唐文標以「唐狷」為名,發表〈「第三世界」究竟是什麼?〉揭示戰後經濟帝國主義與新殖民主義,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壓迫,開啟了《夏潮》第三世界論壇的相關討論。1979年2月《夏潮》被迫停刊。同年8月《美麗島》創刊,陳忠信參與執行編輯。11月唐文標以「謝苔心」為筆名,在《美麗島》雜誌第四期發表〈革命家呢?還是流寇?(上)對「林爽文起義」的一些觀察〉。但文章還來不及刊完,12月高雄事件爆發,陳忠信被捕,《美麗島》停刊。1980年10月,唐文標文集《我永遠年輕》出版,他刻意把舊作〈愈是黑暗,愈接近光明!〉當作書的自序,表示他對美麗島事件的看法。

 

這一條筆直沒遮攔的

 

1980年冬,唐文標和邱守榕遠赴英國,參與數學教育研習,發現罹患鼻咽癌,即在英國結婚。1982年5月30日,在台北補行婚禮;隔年,得子唐宏人。唐文標曾引用魯迅詩句自嘲「俯首甘為孺子牛」,尉天戲稱其為「海峽兩岸第一『孝』子」。1984年出版《中國古代戲劇史初稿》、《唐文標散文集》,隔年主編前衛版《1984年台灣小說選》。1985年6月10日病逝台中榮總,寫有遺言:「我的朋友,國家留給你們了」。

如果要描述唐文標,我直覺想到的句子是他早年寫的那篇文章標題:「這一條筆直沒遮攔的」。唐文標反覆在探索歷史的走向、國家的前途,雖然「路」總是曲折的,但走在路上的唐文標卻始終坦蕩。我沒有見過唐文標,但很有幸結識這位人稱「大俠」的唐文標。

 

(作者係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