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煙像幽靈般地隨著谷地,沿路而來。谷底的乾草地像細嫩皮膚般地在陽光裡閃著黃赭色的微光,橫灑過群山暗影。黯藍色半透明的煙嵐,陰鬱地由駝峰般的山頭沈下。重重皺褶的墨西哥山脈,靜默不語。
遠處瓦亞帕山村的緩坡上,叢叢樹林有如湖泊。這是星期六,像是白色斑點的漢子,隨著健步的黑驢子,從駝峰間的山徑走下,婦人騎坐在驢背籐籃之間,只見她的頭上下點動。星期六,趕集日,所以一大清早,這一群白點般的人,如同田間的沙鷗,白樴樹上綻放的火花,趕集在山谷裡起伏的黃土坡地上。
他們穿著雪白的棉布衫,用印地安人的小碎步,跟著驢子,舉膝前行。女人高坐驢背上巨大的籐籃之間,嬰兒安穩地兜在她棕赭的胸脯前。女孩兒及踝的棉布長裙,沾了塵土,跟著驢子的快步,連奔帶跑。他們或是一家大小,或是成群結隊,或是單獨一人,潮水一般,赤腳無聲走下山來,走向市鎮。鎮上教堂的圓頂突破聳立的綠樹穹空,背對著黃土山坡。
一條筆直大路,出現在山谷和市鎮之間。你不會錯過那股高聳移動的塵煙,超越所有的人,不停步地趕向鎮上。塵煙幽靈般地趕過那串不起眼的黑色的畜牲、和白斑點似的人,往鎮上飛奔。
D.H. Lawrence〈趕集日〉(顧裕光譯)
這是20世紀初期,一次大戰打完不久,英國作家勞倫斯到了墨西哥西南部的瓦哈卡省,在高山環繞的谷地,看到成群的高山住民,短小快步的是查波泰克族、頭戴錐形黑色小氈帽的是賽拉諾人,趁著週末,擕攜家帶眷,趕著驢子,駕著牛車,帶上土貨,踏風疾行,來到市鎮,一路浩盪洶湧,捲起漫天塵沙的景像。
大師出手畢竟不凡,隔了一個世紀,跨過整整一片太平洋,每當我踏進小小的新竹水源市場,勞倫斯描繪的影像便會自動在腦海播映,那高聳移動的塵煙、人聲鼎沸的棚蓋市場、從山谷農村來的莊稼人混雜著從山巔來的印地安土著。
棚蓋不變、四處聚攏的人潮不變、叫賣聲喧囂依舊,21世紀的水源市場畢竟已現代化了。小貨車和機車取代了牛車和驢子,載著貨品的主人更為機動地南征北討,今天在新竹,明天可能到了淡水擺攤;各色各樣的小米手機和銀白發亮的不銹鋼容器代替了陶壺和薪材,引誘著人們用手摸一摸,想想要不要還個價,讓家裡又增加一個或許不常用得著的物件。不過番茄、瓠瓜及各色蔬果仍是市場的主角,尤其是番茄,不論季節、不分市場,總是可以尋著那鮮紅的身影,只是價格有上下、數量有多寡而已。
我沒有逛街的習慣,一兩年不上百貨公司是常事,也不喜歡大賣場那被保麗龍層層裹住的生鮮。退休後有時間逛菜市場,漸漸發現菜市場的包羅萬象和每日驚奇。生活所需,不論吃的、用的、穿的,幾乎都可以用遠低於百貨、超市的價格在市場得到滿足。就連修改衣物,也發現了一個屋簷下的攤位,日日生意興旺,待改的衣物堆積如小山。
市場有每天必到的攤販,賣魚肉、賣蔬果的都有。時日久了,買賣雙方會像朋友般互相問候,聊聊家常,「這是今年第一季的收成」、「我女兒放假回來幫忙」、「這些都是我先生種的,他自己說是我的長工」。有每周固定日子出現的,於是也有算好日子的忠實顧客,甚至自稱粉絲團。這些較為固定的攤販通常有擺設貨品的架子,頭上也會有一片遮雨的棚蓋。
另一些採游擊戰術的,則隨處找個無人的角落或過道,在地上陳列出可能是出自自家後院的即興產品,像是兩、三把排列整齊的香椿葉、一小堆無籽檸檬、幾把葱、數串小芭蕉。也有的顯然是臨時插花,一天我碰到一組父女,蹲在地上賣一堆剛摘下來的桑椹,晶亮的紫紅色,顆粒肥大飽滿,兩人還出示紅得發黑的手指,證明這可是今天一早才採的呢。一群歐巴桑受到吸引,擠在一旁圍觀。賣方討價七百五,想一口氣賣掉,一位歐巴桑從錢包掏出一張五百元的大鈔,塞給爸爸,表示自己是全買哪,大約是批發的意思,殺價殺得理直氣壯。父女輪番上陣,堅持市場門口要一斤八十元,而他們只要七十而已。這倒是沒錯,我看過門口的桑椹,可是瘦巴巴,賣相差多了。眾目睽睽下,歐巴桑最後豪氣地再丟出一張百元鈔票,終於成交,人群也即刻散去,尋找另一場好戲。
顧客之間即使不相識,在此相遇,也交換著訊息,我的一些菜單便是因此得來的。鄰居在社區見面,自是不忘互相通報,「走到菜市場盡頭那對母子的豬肉最好,還會把筋都剔掉哦。」
百年前勞倫斯看到的以物易物已不復見,但交易帶來的人際交接仍豐富著不然可能孤立的生命,因此行動不便的老人家也會指揮外勞,推著輪椅到摩肩接踵的市場來湊上一腳,沾沾人氣。勞倫斯為這些收入微薄卻收益豐厚的買賣做了註解:「古老世界的人,發明了兩個理由來自由無拘地聚集:市集與宗教。亙古以來,這兩件寶讓人和平相聚。一把薪材,一方織巾,幾個雞蛋和番茄,就足以讓男女老少跋山越嶺而來。你買我賣,以物易物,交流兌換。比銀貨尤為要緊的,是人際的交接….在你來我往之際,不同的口音交織,不同的意願交錯。這是生命,銅板只是個楔子。」
相形之下,裝潢得時尚亮麗的百貨公司和超市只有貨品與貨幣的交換,雖然可能伴隨著制式的微笑和九十度的彎腰,卻沒有聲嘶力竭的吆喝,沒有不斷算計、有效預防失智的討價還價,是如此蒼白、如此異化,了無生趣。
勞倫斯筆下來自高山的人家和他們的牲畜在買賣結束後,仍得餐風露宿地跋涉回家,作家寫著「趕集的目的達到了。他們做了買賣,更要緊的,他們有了片時的接觸,觸及生命的向心力。他們曾是人類巨流的一部分,湧向市集,漩渦的中心。在這裡,他們感受到生命的匯聚,他們和遠地來的陌生人接肩摩踵,他們聽到陌生人的語音,他們甚至與異鄉人有所交接問答」。
生命的流轉移變亙古皆然,一切終將歸零,差異僅在於長短快慢而已。然而,在萬古黑夜裡,這短暫的交會、生命相觸時綻放的光亮,或大或小或長或短,在作家眼裡都是值得捕捉的珍寶。徐志摩在〈偶然〉中用短詩記錄了這光,勞倫斯則是用散文細細勾畫。而平凡的家庭採購者,只要打開眼耳心意,便也不致於錯過每日可得的詩情畫意呢!
(作者係銀領協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