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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信疆的「人間」壯遊|古蒙仁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資深報人高信疆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周刊總編輯,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被譽為台灣紙上風雲第一人。他提攜過許多文化人,對台灣社會產生深遠影響。

 

 

 

             高信疆逝世於2009年5月5日,距今已8年2個月。8年來政黨二度輪替,紙本媒體日暮西山,網路世代崛起,澈底顛覆了媒體的生態與閱聽人的習慣。副刊在這場翻天覆地的媒體變革中,日漸銷聲匿跡,所承載的人文精神與文學使命更如風中殘燭,退此一步,即蕩然無存。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和媒體現實中,來評論或紀念高信疆,對這位70年代的媒體英雄,「紙上風雲第一人」來說,毋寧是傷感且無情的。年輕世代大概已不看報紙,遑論副刊?知道或識得高信疆其人者,恐已寥寥無幾,這是時代的悲哀,也是現實的無奈。在眾聲喧嘩之中,吾人唯一可做的,還是透過書寫與小眾的出版,來緬懷那個逝去的世代和人物,典型在夙昔,或許稍能彌補現代人心靈的空洞吧!

 

 

高信疆出生於1944年,1974年我初識他時才是個大三的學生,一個對寫作充滿熱情的文青,最大的心願便是在副刊上發表文章,而他正是當時最熱門的「人間副刊」主編。在我心目中,是個令人不敢仰望的人物,從來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夠認識他。

可是奇蹟竟然發生了,有一次我投稿過後不久,居然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信,要我到報館去見他。那是我第一次到中國時報(下稱時報),報館內燈火通明,人人都在忙碌著準備出報。高信疆正埋首在稿堆中振筆直書。我怯生生地報上自己的筆名,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竟是個五官突出的美男子,加上那一頭披肩的長髮,看起來既文雅、又狂野,一點也不像老編們那種古板的樣子。

那年他才30歲,大我7歲,正是青春鼎盛之年。二個素昧平生的人因緣湊巧相遇,開啟了我和他之間長達35年的深厚情誼,並在他一路提攜之下,共同參與、見證了台灣報業乃至文化上最輝煌的一頁歷史。這一切,都肇因於我們初次謀面的那個晚上。

他擱下手邊忙碌的工作,耐心地分析了我寄給他的稿子,要我做某些段落的修正,同時也肯定我在寫作上的才華,要我好好地寫下去。因他這一番鼓勵的話,我走出時報大樓時,幾乎是手舞足蹈,連奔帶跳的。我從來不曾對自己那麼滿懷信心,我的人生也因此出現轉捩點。

 

 

此後我更加用心在創作上,每寫好一篇文章,就寄給他過目。對一個中文系三年級的學生來說,作品能不斷在「人間副刊」上刊登,是多大的殊榮。1975年,「人間」推出「中國現代小說大展」,執筆的都是海內外名重一時的小說家,我忝列其中,是最年輕的一個。「古蒙仁」這個筆名逐漸在文壇嶄露頭角,都要歸諸他的提攜之恩。

可是太專注於創作、忽略了課業的結果,也給我帶來了麻煩。大四上學期,我一門必修課被「死當」而無法畢業,對我何止是當頭棒喝,簡直陷入了進退不得的維谷。這時施予我援手的人,就是高信疆。

他力邀我為他在「人間」副刊新闢的專輯寫稿,那就是台灣報導文學的濫觴「現實的邊緣」。在時報的經費援助之下,我以半年的時間,走訪了四個各具特色的漁村、礦村、農村及原住民部落。寫完之後,我也畢業了,1976年夏天總算告別不甚愉快的學生生涯,入伍服役。

服役期間,我有一年的時間駐防在金門外島,生活十分枯燥,高信疆那時卸下了「人間」的編務,負責「時報雜誌海外版」的創刊工作,我所撰寫的那四篇報導即陸續在上面發表,每期都會寄一份給我。我和他就是藉此保持聯繫,打發單調的軍旅生涯。

 

 

1978年7月,我即將退伍之際,原本想要返鄉教書,高信疆知道後卻要我進時報工作。他那時已位居時報的權力核心,不僅重掌「人間副刊」,還身兼「時報周刊」及「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忙得不可開交。我便婉拒了教職,進入時報周刊工作。

當時正值報業蓬勃發展的時期,中國時報突破百萬分的銷售量後,亟需編採方面的人才。當時在文化界稍有名氣的年輕人,一旦被高信疆發現,就會被網羅到時報的文化部門工作。使得時報人才濟濟,各路英雄好漢雲集。我的同事有陳怡真、林清玄、阿盛、向陽、商禽、張大春、舒國治、劉黎兒、林;加上「人間」的陳雨航、林崇漢、王汎森、羅智成、駱紳、季季、以及出版公司的周安托。

高信疆是個拼命三郎,他的朋友多,應酬也多,為了工作可以好幾個晚上不睡覺;尤其每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的前夕,為了搶華文獨家,總會等到要印報了,才趕忙將版子組好,這就苦了我們這批打越洋電話進行跨國採訪的編輯,也要陪著熬夜,直到東方泛白,才打著哈欠離開報社。

 

 

在時報工作的四年間,也是我個人創作生涯的高峰。1978年10月,時報舉辦第一屆「時報文學獎」。我何其幸運,第一屆即以「黑色的部落」一文,榮獲報導文學推薦獎。第二屆,我又以「雨季中的鳳凰花」和「失去的水平線」,分別榮獲小說推薦獎和報導文學優等獎,雙喜臨門,不知羡煞多少文學界的同好。

之後我的文章大量見報,演講的邀約不斷,短短三、四年間,出版的著作多達十本,達到了創作的高峰。這一切的背後都有高信疆的影子,因為我大多數的作品都是先在「人間」發表,再由「時報出版公司」出版。

當我登上創作的高峰時,便起了出國讀書的念頭。高信疆知道後,將我介紹給在威斯康辛大學任教的劉紹銘教授,推薦我去當他的學生。幾個月之後我便拿到威大的入學許可,於1983年1月進入威大東亞系的碩士班,開始在美國的求學生涯。

 

 

最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半年之後,高信疆因政治因素離開台灣,也在劉紹銘的協助之下成為威大的訪問學人。當時在威大任教的還有知名的學者周策縱、林毓生和趙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邀請我們到他們家裡做客。有時劉教授也會開車帶我們到鄰近的城市拜會朋友,像芝加哥的李歐梵、非馬、許達然,密爾瓦基的許國衡、愛荷華的聶華苓,乃至聖地牙哥的葉維廉、卓以玉等。

那年陳映真、七等生、韓國的許世旭、大陸的吳祖光、茹志娟和王安憶母女,都在愛荷華參加國際作家工作坊,我們特別去參加「台灣之夜」,在聶華苓家盤桓了數日,才回到學校。

那年暑假,高大嫂柯元馨帶了老大高士軒到美國來探親,我們飛到舊金山與他們會合,住在畫家孫密德的家中,「密公」開著休旅車,帶著我們遊遍了西岸的風景名勝,像優詩美地國家公園、迪斯耐樂園、環球影城,太浩湖、卡梅兒乃至大峽谷和賭城拉斯維加斯等,都留下了我們的歡笑和足跡。

1984年底,我修完了碩土班的課程,告別了高信疆,趕在農曆過年前回到台灣,短暫的休息之後又回到時報工作。一年之後中央日報國際版改版,頻頻向我招手,我取得了高信疆的諒解之後,便應當時的國際版主任黃天才之邀,到中央日報任職。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高信疆的羽翼,人雖然離開了時報,但私底下還是和他經常來往。1986年他也離開時報,自創公司,代表作便是造型象棋,辦公室設在敦南商圈,我下班後常去探望他。

他雄心萬丈,盡傾所有,號召十多位藝術家,精心設計了十幾套造型、材質各異的象棋。但市場的反應不如預期,加上盜版猖獗,苦撐了一年即退出舞台,令高信疆頗為氣餒。

1988年「中時晚報」創刊,他出任社長,但內部暗潮洶湧,讓他這員猛將無法大力發揮,不到一年即萌退意。旋即改任慈濟基金會的義工兼顧問,主編「證嚴法師靜思語」,一時洛陽紙貴。證嚴也因此書成為台灣的良心,萬方景從,開創了慈濟宗門,高信疆誠然功不可沒。

1996年起,高信疆轉戰海外傳媒,長住東南亞一帶,先後出任香港「明報」編務總裁、馬來西亞「星洲日報」集團顧問。還在紐約創辦美國「明報」。4年後,再度轉戰大陸,主持北京「京萃週刊」。在他苦心經營之下,「京萃」一度在市場占有一席之地,後因資金被抽離,高信疆只好黯然離開。一個人長住大陸,並不很如意,這些訊息都是輾轉從朋友間得知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2008年2月他返台過年,因身體不適到醫院做身體檢查時,竟被診斷出罹患了大腸癌。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大吃一驚,久久無法相信,當天下午就趕到他家去探視。多年不見,他原本濃密的頭髮已稀疏發白了,行動並不很方便,說話的語氣衰弱緩慢,一看就知道病情不輕,但看到我仍然十分高興。談起這幾年他在北京的工作,已轉向文化創意產業。

這時他的精神就來了,愈談愈興奮,好像一個傷兵,雖然全身纏著紗布,仍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赴戰場。此後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去看他,他的精神逐漸好轉,大嫂也轉趨樂觀。然而後來病情的發展卻不如理想,一年之後就接到了惡耗。

高信疆走後,我覺得自己也變老了,再也沒有昔日的豪情壯志。八年來與老友聚會,所談的都是如何安度餘生。少了高信疆,我們這群朋友也失去了共同的記憶,人生的拼圖已失去最重要的一塊。回首前塵,往日情懷,只有留待餘生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回味了。

 

(作者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