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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諫逐客書〉的書寫策略和歷史認識|王睿 在 Facebook 上分享!

李斯被逐是戰國秦王政時期的政爭使然,而這個政爭發展與當時的天下大勢相反,更重要的是,與秦王的根本意圖相反。這就決定了才華橫溢的李斯,布建出破題()─演繹()─總結()的文章形式。

 

李斯洞悉秦王逐客的盲點所在,在這篇上書的破題只用了「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兩句話,是相當精準到位的起手式。他筆鋒指向「吏議逐客」,而不是指向下令逐客的秦王。這就給上書的主客雙方保留了不失尊嚴的心理空間,同時也爭取到秦王補過回正的操作彈性。由開門見山的「凡」句出發,把秦放在歷史與天下的時空座標中來審視,而推演出先「偏()」後「全(天下)」的文章架構,是為「目」。

以史實縱切對比

目一論秦由昔而今,先縱向論證秦的四位先君「皆以客之功」的史實,再橫向對比秦王政「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民人也」的現實。史實論證部分(),先從正面實說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四位秦君「皆以客之功」,「使秦成帝業」的歷史成果。後從反面虛寫「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把客卿對秦國的重要性闡述得極為透徹。

李斯在實寫四位秦君重用客卿的部分,採用了排比、類疊、錯綜、設問等方法:比如說到穆公求士,就用「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並聲明「此五子者,不產於秦」,來強調秦穆公四方求士,「遂霸西戎」的事實。有事實為憑,其後談「孝公用商鞅之法」、「惠王用張儀之計」、「昭王得范睢」等,就把書寫重心放在客卿助秦的實際成果上。這種流利的寫法使得材料安排呈現節奏明快、氣勢磅礡的鋪陳效果,充分支持「客何負於秦哉」的設問需要。

以現實橫切對比

至於現實對比部分(),先反說秦的用物標準只是「快意當前,適觀而已」,再正論秦的取人標準變成「非秦者去,為客者逐」,這就對比出眼前對人、對物的標準不一,反襯逐客的不合理。在這部分有意地分別詳略,從剪裁上銳意凸出秦王不拒異國玩好的現實,而以儉省筆法概括「非秦者去,為客者逐」政策,更有力地達到反襯效果。

如反說秦王「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便大篇幅地詳寫秦王愛好異國的珍寶、美女、音樂;欲正論秦王「所輕者在乎民人」,卻只略寫秦王「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四句話而已。如此以大篇幅的異國色樂珠玉視聽描寫,來輾壓不成比例的不問曲直與可否的逐客政策,倒逼出「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結語,拔高了站點。

李斯詳寫秦王珍愛異國玩好的方法,一問:「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將數種秦所不生的繽紛物材,工整而鏗鏘地排比出來,形成咄咄逼問的態勢;但卻不急於暴露預藏好的答案,而是延續並擴大那咄咄逼問的效果─即穿插三處秦不拒異國玩好的材料,並連用六個否定句,往「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的臉上打,已是高超精彩。

但李斯還準備了大量材料,分成三處寫,並排列出華彩的頭飾衣料與美女佳人的陣容,再搧了「必出於秦然後可」一記耳光。然後乘勝追擊,拿「真秦之聲」和「異國之樂」來做比較,以提出二問:「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藉由這種俐落的問句,順勢亮出預藏的答案─「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

經由兩種標準的對比,李斯拈出「跨海內,制諸侯」的概念與眼光,順勢轉出目二(「全」)論天下。他先反說昔日天下的王者有容乃大,再正論今日天下之士何以不入秦。昔王天下者有容乃大,這對志在天下的秦王政來說,固有高度的示範作用;而針砭秦當今「棄黔首」、「卻賓客」的舉措,形同「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則是戳到了秦王政的痛處。

古代中文的「國」,或指都城,或指區域,不是nationstate的概念。天下思想支配先秦諸子遊仕各「國」的言行,實與現代意義的「國際人才流動」風馬牛不相及。就如林語堂所說,歷史上中國的發展是作為一個世界,而不是作為一個國家在發展的。然而,在東周前5個世紀內,被西戎等遊牧部族圍繞起來的秦,遲未成為華夏文明的中心。這就決定了秦不僅需要東方的物產,更需要東方的人才。

聯繫個人出路與王天下

那麼,秦王當時的逐客令,不但與王天下的歷史想望背道而馳,更與秦的地緣政治需要嚴重相悖。所以在章法上的目二(「全」),李斯就著眼於全天下,並導出「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的定論。這個歷史定論,與秦「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的作法是相反的。

換句話說,逐客將使秦往地緣政治的死穴上撞,這就演繹了篇首「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的論斷。此後,文章便進入總結(「凡」),並分為輸誠與示警兩方面來收納全文。所謂「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是因為客卿今日被逐,必然心懷怨恨而為諸侯所用,他日勢將助成反秦、滅秦的力量。這樣就把逐客和秦的命脈聯繫起來,落實了篇首的論斷。

回顧〈諫逐客書〉的章法,其中以前後照應的安排尤其可貴。比如目一論秦()與目二論天下(),論秦以先昔(秦先君皆以客之功)後今(非秦者去,為客者逐)做對比,論天下也是以先昔(五帝三王不卻眾庶)後今(秦王政卻賓客以業諸侯)來做對比。那麼,從章法的內在對應關係來看,秦先君就位列五帝三王的級別,而秦王政自然就成了資敵危國的不肖子。這與篇首明指「吏議逐客」,而暗斥秦王之過的分寸拿捏,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者係中學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