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恐懼是哲學的根源。我說不是,是月亮。
月夜常入夢,是最近的事。現在的家稍嫌窄仄,但頂樓陽台可遠眺曦日朝暉,入夜又可仰觀星月。
夜月裡,我常不禁聯想起杜甫一些關於月夜的詩句:「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江月光於水,高樓思殺人。」、「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這類的詩。作為一個詩人,天上那輪圓月,或一彎鉤月,必定不時叩啟了他某些生命的覺知。我的詩興及情智怎可和杜甫相比擬?然而,月之意象給予的啟迪,在生命的原野灑下那片既渾濛又明亮的輝芒,及帶給自己的種種悲疑忻喜,或竟不在任何人之下。
月亮首次叩擊我生存的覺知,是在金門故鄉年少的夜裡。
島鄉的夜極其岑靜,這種靜,落在荒僻肅殺的島上,當然不是寧馨的靜謐,更不是老莊之徒稱道的那份虛寂無為,而卻是虛實對照互生下的某種岑靜。在這份寂岑裡,在月的凝睇下,當時的我猶少不更事,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也影綽綽體知到人世的二分性:圓滿和殘缺,動盪和安寧,幸福和悲難,美質和惡醜……。月光下,非頓非漸,卻是如水之於岩石的浸潤般地,不知不覺中,使我全然明瞭了這些。
憶想起往昔許多月夜,我經常扛張長板凳,擺在天井躺下。人世間最瑰奇幻美的戲劇開始一幕幕展示於頭頂,時而深湛時而輕薄的雲朵交替疾走,澄月出入其中,二者互換神祕難解的語言。時而,走雲中現出月暈,但有幾次,晴空無雲,月輪四周居然也環繞著一圈七彩月暈,那是看了教人幾乎要發狂的絕美景致。
不,說雲和月之間交換著語言並不貼切,互換的毋寧是沉默;若有似無的沉默,把天地間的幸與不幸,悲哀和歡喜都一一包容了。
老家宅院旁有口水井,井畔植有木麻黃三、四棵。涼夏的月夜裡,我總愛獨坐樹下,風穿掠針葉間,有如松濤。島上的夜雲常濃烈,風勢大的日子,千軍萬馬般狂奔急走。
父親也常抽空出來屋外納涼,出入雲端的月光打在他臉龐,忽暗忽明,像是一句句低沉的喘息。……人勞苦的一生,和月亮之間有著什麼隱喻的關係嗎?
我望著父親的臉,突然有點膽顫心驚。我知道,自己的臉也像別人的臉,有著揮抹不去的陰影。我從別人臉孔讀到的既是自己的未來,又是某種生存的象徵。
只是一枚荒澹無聲的月亮,就先於我的年齡拋露出這些,我該悲或該喜才好?
驀地,幾乎失去時空距離感的遠方,遙傳來陣陣聲響,似悶雷,似無數人的狂呼吶喊。我始終以為那是井畔木麻黃針葉「松濤」的迴音,直到某個無風的靜夜,四下寂寂,倏地,身畔又傳來那陣悶吼。
「那是什麼聲音呀?」我問身旁的父親。
「是海湧。」他聽了一下,這樣回答。
我朝發聲處眺去,一彎上弦月正墜往地平線,不知道為什麼,在當下的這一刻,我強烈感覺到那是月亮的聲音,不管是月亮墜海的聲響,不管是月亮本身的呼喊,總之,我認定那是月亮的聲音,而不是海岸的潮濤。
「是月亮的聲音。」
父親驚詫瞥了我一眼,默不作聲。父親驚詫之後闇默的眼神,毋寧是包含著無奈及擔心的。難道說,只憑一句「是月亮的聲音。」他就能感應並預知到兒子日後將步上的運途?
芒種季節某個夜裡,依舊是醒來後明月高掛天際的一個夢,剎那間,我發現自己來到島鄉的原野,田畝剛翻過土,蟲類成為雲雀最佳的獵物。雲雀在半空覓食,離地面怕不有三、五丈高?牠們張開一雙敏銳眼睛,在高空上下騰翔,啁啾聲輕脆但又急促。離地面遠,又是野外空曠處吧?那陣陣啼鳴聲入耳,竟有點恍惚幽邈。我躺在田壟,仰眺著蒼穹中那一點小小身影,我的意念隨眼前姿影踊舞跳躍,繼之而乘風蹁躚。
我朝山嶺走去,雲雀像是跟隨著我的腳步亦動亦趨。哦!不,滿山遍野都是雲雀,所以,不管我走到哪裡,都有雲雀聲啁啾。原本聳峙不動的山體似乎也被啼鳴聲撼動,竟也微微搖晃。我的頭跟著暈眩起來,趕緊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鳥鳴聲隨驀降的暮色明亮起來,一陣緊過一陣,像小川奔流入海,終於匯聚成波瀾壯闊的汪洋。
我的耳鼓竟有漲痛之感。有波濤沖過來,淹沒我的身子。我趕緊睜眼、逃開。然而,夢在這裡斷落,迎接我的又是一輪明月,再看清楚些,這次映入眼瞳的,竟是一枚黃澄澄的月亮。
在月亮的凝視下,或者說在靈魂的凝視下,我又做了一組組奇怪的夢:在一片空曠黃土地上,我設計了一個又一個燈籠,做好一個,隨手就掛在左右兩側。這群燈籠還真具巧思呢。有些,醒來後就慢慢淡忘了,但有一兩個卻怎麼也忘不了:我把身體當作燈籠,在身子前後兩側四個方位,用某種不知名的塗料塗上三角形、正方形、圓形等框框。我身體內像是有個自發性光源。我在地上翻滾著,扭動著,變換著方位,好讓光源把身上的框影投射在前方一面布幕上。每打出一個框形,框形其中就有各種人像等圖景活動著,譬如一隊馬隊呼嘯來去等等。我想,自己的身體是隻燈籠,投照在布幕上的光影是另外一個燈籠,「我」的框架使布幕發生了人生的活動,「我」莫非也是一個光影吧?
而至少有那麼幾回,我強烈體知,並且確信,不管是哪一組人生,都是場奇異的夢,我的人生也一樣,終究是場奇幻的夢,那由灼灼的月光靈魂,點燃起來的……。
(作者係作家、中華金門筆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