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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之戀|印鐵林 在 Facebook 上分享!

   我從小就喜歡看各種各樣的地圖,往往不自覺地從地圖出發,幻想著中國遼闊的山川,黃河、長江滾滾大水,也讓我回憶起,大約三、四歲之間,隨著父母與兄姐妹妹,乘江輪順長江而下;一天大清早,睡夢中聽人呼喊:起來看三峽!起來看三峽!我只隱隱記得,洶湧的江水逼人而來,而面對天地自然的力量是多麼令人暢快。

記不得何時,從地圖上發現了一條蜿蜒奔放的大河,量了一量,似乎跟黃河一般長,從外蒙古流向東北方,後又轉向東南,上下翻騰,又神秘又威嚴,直奔流入太平洋─尤其吸引人的是她的名字:黑龍江。

後來歷史書告訴我,黑龍江本來是中國的內河,沙俄在中國太平天國占領南京、英法聯軍占領北京時,要挾重病中的咸豐皇帝答應黑龍江以北的土地及烏蘇里江以東土地歸於俄國,不然,俄將出兵助英法進攻中國,這就是璦琿條約北京條約前後的背景,俄國就這樣強占了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廣大的中國領土。

少年的我想像中的黑龍江,就由中國的內河變成中俄的界河了。在我心中,她從此伴隨著憂傷,兩者像水乳交融在一起,永遠無法分離了。

 

終於到了黑龍江

 

去年一紙邀請函:東北的哈爾濱到黑龍江邊的黑河,還可能過江到西伯利亞,來回乘旅遊車,這不是穿過東北一大片的沃野深林直達黑龍江嗎?那裡的河山與兒時的想像會有什麼不同?地理書說那裡有中國最大的平原,最大的森林,最富的礦產,是中國農業的寶庫,工業的根據地;近代名人吳鐵城上個世紀代表蔣介石去東北聯繫張學良以後,慨然說道:「不到東北不知東北的博大,不到東北不知東北的危險。」

為何說東北有危險?我從小自父親的談話得以瞭解,又喜歡看歷史,深深知道什麼是東北的危險。東北何其有幸,有世界任何地方少有的富厚平原、礦產、森林、大河等一切最好的地理條件;又何其不幸,它具有東北亞最重要的戰略地位,使其無法成為世外桃源。一百多年來,它成為亞洲最具侵略性的兩個霸權強國—日本與俄國爭奪的目標。

甲午戰爭時,日本先奪朝鮮半島以為最終侵占東北的跳板,日俄戰爭是爭奪的高潮;日本炸死張作霖,後來發動九一八,就乘機吞了這「滿洲炸彈」。二次大戰日本已經敗相畢露時,曾經想放棄本土四島,整個大和民族遷移至滿洲(即東北)以為未來之日本,其「思念之苦,用心之誠」真可感動天地了。後來的韓戰,21世紀的東亞問題,都圍繞著這個地方及其延伸的區域:朝鮮半島、琉球、台灣打轉,今日中國的戰略風雲又離不開日本。

 

哈爾濱

 

第一天在哈爾濱看都市街景,果然像我依稀見過似的,建築物比較宏偉,景觀也比較像西方的風味,街上男女行人也比較挺拔,談話應對也很自然大方,說話的音調是最好聽的國語普通話,清脆而無土音,無怪乎多少年來大陸不少明星廣播人員均出於此地。

大名鼎鼎的「蘇菲亞」大教堂是俄國人建的,就像莫斯科紅場邊具有螺旋頂的東正教教堂,暗紅色的,看起來相當雄偉,是俄國於八國聯軍後修中東鐵路時蓋的,這可真是不想離開的長遠規畫啊。尤其它被命名為「蘇菲亞」,此為拜占庭帝國(即東羅馬帝國)在其國都君士坦丁堡(即後來之伊斯坦堡)建於四、五世紀間的大教堂,以王妃「蘇菲亞」命名,即使後來東羅馬亡於信奉伊斯蘭教的奧圖曼帝國,新帝國皇帝驚歎於教堂雄大懾人的氣勢而不忍毀壞它,教堂得以一直保存到今天。俄國人在哈爾濱蓋教堂且命名為「蘇菲亞」,可見它對東北的重視。

 

綠色肥沃大地

 

第二天乘旅行車開始出發。先遊哈爾濱所依偎的松花江及松花江大橋,然後直驅黑龍江邊都市,北對西伯利亞的黑河。松花江是一個美麗、和大陸一般用語不同的江名,它是黑龍江的支流,浩浩江水,巍巍河堤,因多年前一次大水而修建;河堤旁道路樹蔭林立。松花江大橋巍峨跨江而過,不記得是何時修建的,想年代已很久遠。江中太平島,平坦而面積頗大,樹木水草很多,是清朝早年練水軍的地方。

我很快發現窗外大地的景色與一般極不一樣,無論公路旁,或逐漸遠去的地方,或近樹、或遠林、或草原,均是無盡的綠色,前後望或左右望,盡是平坦的綠色,波動在黑色的土地上,這黑色是近處透過風撥綠草或莊稼方可見到的黑色。是了,這就是世界少有的幾個最肥沃的黑土大平原之一。此時突然記起一位朋友的父親,前些年見面時已百歲出頭,身體硬朗,暢聊他一生闖關東,走韓國,跑南美洲務農打天下的經歷,最後他慨然說道:「東北的土地是全世界最肥沃的,種什麼長什麼,長得又肥又大。」看著窗外,到處尋找哪怕只是一小塊乾旱裸露的土地,最後竟未能找到。

 

終於到達了黑河

 

我陷入沉思,歷史感與地理感交雜著的思緒。東北南部遼寧等地早在春秋就屬於燕國的領地;這東北也是遼、金最初發展起來的大地,建立了強有力的政權,爾後南下中原爭鋒天下。很多人恐怕不知道:人類最早發明,使用紙幣的就是中國的遼代,大約在11世紀,那裡有可能是最早來到東亞的猶太人為遼朝顧問,是他們發明並建議使用紙幣的。猶太人亡國幾千年,到處流浪,人口不多,但民族及文化都保存下來了,也產生了不少了不起的思想家、科學家、藝術家;我不由得對他們感到肅然起敬。

黑河是個中等都市,地處黑龍江南岸,北對西伯利亞。汽車進城時已臨黑夜。晚飯後去逛街,有酒吧、網吧、公用電話吧,都叫「吧」,很方便生動,頗有創意。我們進入一家劇院看表演,演員是膚白高挑的俄羅斯女郎,俄國為處歐而近亞的地方,人民長相有些東方韻味。

次日坐船遊黑龍江,大家都興奮極了,尤其有可能進入西伯利亞對面參觀,看看失去的故國土地,後來取消了。黑龍江寬大遼闊,坐遊輪在江上開行,豔陽天下一切都很平靜。最刺眼的是江心正中停泊著一艘俄國兵艦,艦體反射著耀眼的陽光,水兵們光著膀子在甲板上隨意活動著;我卻看不到江上有任何中國水兵或人民的活動。最感觸的是北望對岸,又是無盡的綠色大地,無盡的茂密樹木之上,可見樓房尖塔聳立,依稀錯落,應該是個中小型都市。這對面的一切,不就是近代中國歷史慘劇之一發生地的「江東六十四屯」嗎?這不得不讓人想起來《璦琿條約》,以及後來確認條約的《北京條約》。

 

璦琿及江東六十四屯慘案

 

巴士開向不遠的璦琿,這是有名的大清帝國黑龍江將軍的駐地,管控北向直至大興安嶺,以及東到太平洋的廣大領土;背靠黑龍江以南直至北京的中華重地,正是大東北的中心,東北亞的戰略燈塔之地。

此地有一座頗大,修建極好的紀念館。太好了,我心想慘痛的歷史應該讓中國人民永記。

昏庸的黑龍江將軍奕山與俄皇訂立的璦琿條約,清廷拒絕簽字,但後來英法聯軍入侵北京,太平天國進占南京,內外交逼之下,俄國出手要挾,以調停英法聯軍有功為藉口,逼迫清廷同意簽字,是為「中俄北京條約」,中國因之失去了黑龍江以北到大興安嶺的西伯利亞,而烏蘇里江以東到太平洋的廣大領土為中俄共管,包括了北太平洋的優良大港─海參崴;但條約規定江東六十四屯仍屬中國,不劃給俄國,因為其地居民全為中國人。俄國為全面控制黑龍江流域,於是採取了最野蠻堅決的辦法去解決。一天,大刀馬隊突然出動,將數萬中國人一邊趕入江裡、一邊屠殺,完成了占領。

我一直都無法想像當時的情景,但當我在紀念館中看到一幅極大布景似的油畫,我的視覺和思想終於結合在一起了:街道、屯墾區、江邊沙地,處處都滿布著屍體,還有少數騎兵馬刀追趕下驚慌奔逃的百姓;著眼處都是紅色,血像火山噴發般上達蒼穹,雲彩變色了,江水也為之滯流。

紀念館裡的璦琿條約談判蠟像,真人比例,塑造十分生動,藝術水準很高。它給我的感受是異樣而特殊的;清廷官員著威嚴的官服,表情嚴肅認真,聚精會神,看不出中國官員腐敗平庸的樣子,俄人亦西服筆挺,極為精明。是了,這說明了當時生產力占世界三分之一以上的最大帝國,缺乏尚武精神,不修武備,也難以刺激出工業革命;人民貪圖生活享樂,文化萎靡不振,以至於屈辱於各國的船堅砲利之下。今天最值得中華民族警惕者就在於此。

我們又回到了江邊,四處走走,不時極目遠眺。我對著滔滔的江水,北望江北,無垠的綠地和若隱若現的房屋尖塔;還有,想像中,由此向東千餘公里,可達東北亞太平洋深水大港—海參崴。故國之美,讓我不忍離去。最後,我終於轉回了頭,只能朝著南面,快步走向待發回程的巴士,離開了從小就幻想著的黑龍江。

 

(作者係旅美工程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