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春日的台北,跟著作家劉克襄在中山堂周邊漫遊,重溫1960年代的文學故事。站在中山堂門口,看見這座老建築靜靜地佇立在3月的春光裡,這裡曾經見證島嶼風雲變幻的歷史,每一段時代的轉折點幾乎都在這裡發生。如今,展廳裡依舊說著往日的故事,咿咿呀呀,不絕如縷。而門前的廣場上,孩子們無憂無慮地玩著滑板,他們的身影在暖人的豔陽下劃過一道道金黃色的弧線。時代的弄潮兒換了又換,只有這牆上的門牌號碼訴說著某種永恆:延平南路98號。
1960年代,腳下是美食遍地的中華路,對面是繁華的中華商場。曾經的國光戲院,朱家姐妹少年時喜歡去那裡聽戲。作家廖玉蕙曾在散文裡寫,那時許多青年男女在中山堂前面約會,女生打洋傘,穿洋裝,男生戴草帽。女生為表矜持,還要故意遲到。她與丈夫蔡先生,當年便是在這裡初會,相約,寫下一段浪漫的歲月。中山堂之於這座城市,不只是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者,更承載了台北人流連追念的生活記憶。
那個時代的台北,咖啡館尚不多,不似今日遍地開花隱於城市的街尾巷角,供人們享受休憩閒話的好時光。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台北,喝咖啡是一件奢侈的事,作家詹宏志第一次喝咖啡時,還以為喝的是草藥。有一處偏僻的咖啡館,一個月只賣得出一杯咖啡,店主由衷感歎:「好似在蒙古草原上賣咖啡」。
幾間有名氣的咖啡館,「朝風」開在中山堂對面的永綏街上,「明星」和「田園」則位於附近的武昌街和衡陽街。逛咖啡館的多是文人,因此這幾間咖啡館頗有人文色彩。詩人商禽常去「朝風」,不為喝咖啡,卻是去聽西洋音樂。「明星」咖啡屋是年輕作家們喜歡去的地方,喝咖啡寫作,聊天辯論,編校雜誌,帶有同仁沙龍的色彩。連每個人寫作的座位都是固定的,林懷民在三樓苦悶地寫《蟬》,少女季季也在三樓寫小說。從美國回來的白先勇喜歡演講,常常活躍在二樓。陳映真、黃春明都曾在這裡寫作,點一杯咖啡寫一天,出去辦事回來後還坐在固定位置。這些台灣新文學的創作者們在這裡,海闊天空交換著自己對文學與當下的意見,「明星」 成了1960到1980年代文學沙龍的空間,新文藝的誕生地。《創世紀》和《文學季刊》曾先後在那裡校稿集會,後來拍《玉卿嫂》的張毅導演在「明星」討論劇本,年輕的侯孝賢、李壽全曾上樓來向他請教文藝問題。樓下,詩人周夢蝶在擺詩攤,若有男生請他喝咖啡,他道謝婉拒,若是女生請他去,他便收攤跟著上樓了。如今武昌街的「明星」仍安在,只是換上了學者、政客、明星造訪的照片。然風韻猶存,靜靜等待前來暗尋佳話的人。
穿過重慶南路書店街,二二八公園裡男女老少在悠閑散步,這裡是以前的新公園,白先勇筆下的同志們曾在這裡流連獵物,而如今,到了晚上,故事仍在上演。公園門口那家酸梅湯,是上北一女的朱天心與朋友們放學後喜歡光顧的,那是屬於她們的1970年代。那些青春的故事被她寫進了《擊壤歌》裡。
1980年代的文學故事,則要到美麗的台大校員裡尋覓。在台大校園裡沿著椰林大道走到文學院,或是沿著舟山路走到台大農場,伴著城市中的一抹綠色,度過悠閒而理想的下午,這是「流浪達人」舒國治最喜歡漫步的地方。1980年代,還在台大歷史系讀書的楊照,放學後喜歡騎著腳踏車沿著舟山路走,穿過辛亥隧道以後,心情就肅穆起來。因為過了辛亥隧道,那裡便是朱西寧老師的家,那裡有在文壇嶄露頭角的朱家姐妹,和一群辦《三三集刊》的才情少年。那樣的文學世家,對於還是文學青年的楊照來說,是一個朝聖之地。
寫《巨流河》的齊邦媛老師當年在台大歷史系教英文,出了名的嚴厲,學生們都怕她。作家劉克襄曾講過他與齊邦媛老師的一段往事:那時他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工作,適逢齊老師受了傷,編輯部想派人去探望,但大家都怕齊老師,所以相互推托,最後派年齡最小的劉克襄去,並囑咐他買禮物。劉克襄想破腦袋,終於想到要買花,他想齊老師品德高潔不阿,不正如品德高尚的菊花嗎?他便買了菊花去看望受傷的齊老師,齊老師見了花竟然很高興,歡歡喜喜和他聊了許久。二十多年以後,這段故事被齊邦媛寫進《巨流河》,她還記得,那個下午的探望與傾談,那個淳樸有才華的青年。
台大文學院樓前,傅鐘靜靜地敲著。這座鐘為紀念傅斯年校長而命名,已成為台大最著名的文化地標。曾經有一本轟動一時的小說,和這座鐘有關。1980年,有個叫阿圖的台大青年寫了《鐘聲21響》,調侃台大哲學系的種種怪態,引起轟動,後來還拍成電影。鐘聲為什麼要敲響21下?據說這個數字源於傅斯年校長說的一句話:「每天只有21個小時,剩下的三小時用來沈思」。阿圖卻說,鐘聲敲21響是緣於他的同名小說。
那些說不盡的文學故事,遺留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裡。挑一個3月的下午,在台北富有歷史感的老街老巷晃游,走進一座老建築、在一條濃蔭滿地的僻靜小路流連,尋覓當年翩翩的文學佳話與歷史往事,是這座有記憶的城市,留給你的最富有情味的記憶和最寶貴的財富。且行且追憶,一座城的文化脈絡便沉澱在心底,雋永綿長,永不退卻。
(作者現為出版社編輯,曾赴台交換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