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中山大學是一所赫赫有名的重點大學,1930年代這裡曾匯聚了眾多的著名學者,本文所要介紹的許地山就是其中之一,他在1933年時任教中山大學,講授社會人類學、中西文化史、民俗學、中國禮俗史等課程。作為一個傑出的學者和文學家,許地山還有一個特別的身分,那就是他是1893年2月生於台灣台南的台灣人。
許地山自幼即赴大陸
要知道許地山是怎麼到大陸去的,就要從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開始講起。甲午戰爭導致次年雙方簽訂馬關條約,清廷把台灣及澎湖割讓給日本。許地山的父親許南英(蘊白)原是光緒庚寅年(1890)的進士,素負民族大義,不願被日本統治,割台議起,參與台灣民主國,任籌防局統領,日軍據台後一路南下,許南英兵力不足以抵抗,先遣妻兒回大陸,然後散盡家財給部下,自己再渡海回到祖國定居,就因為這樣,三歲的許地山回到大陸成長就學,最後成為當代文壇名家。
回到大陸後,許地山跟父親許南英到處遷徙。父親曾在廣州參與評閱縣試與府試的試卷,家就住在葯王廟興隆坊;又擔任廣東幾個縣的知縣,如徐聞縣、陽春縣、陽江縣、三水縣等,也當過陽江同知。地山和哥哥們跟在身邊,也熟習了廣東風土民情,乃至於廣東話。父親進士出身,本就飽於國學,地山兄弟們在他調教之下,自然奠定了根基。
許地山和廣東淵源很深,受教於父親之外,中小學教育則是在廣東受的,後就讀廣州隨宦學堂,民國成立後他到緬甸仰光僑校任教,1917年北上入學燕京大學,攻讀文學,畢業後繼攻讀同校宗教學院,取得神學士學位。1923年赴美留學,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碩士,之後再到英國牛津大學留學,在英國與舊友老舍重逢。
許地山文學成就高
許地山是新文學運動的先驅者,他在1920年代就開始嶄露頭角,1921年1月4日他在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參與創立「文學研究會」,此會與創造社齊名,宗旨是「介紹世界新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造新文學」。同時參與的有茅盾、周作人、鄭振鐸、王統照、葉紹鈞 (聖陶)等人,這些人都是現代史上著名的文學家,如茅盾解放後曾任文化部長。此派成員主張為人生而藝術,他們介紹寫實主義、批評思想,提倡反應國民性的作品,呼籲檢討中國舊文學。
由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一直居中國新文學的領導地位,這份重要刊物在文學研究會成立的同月發刊12卷1期,此期完全革新為新文學的大本營,戰鬥對象是鴛鴦蝴蝶派文學。許地山在這一期寫了第一篇小說:〈命命鳥〉,此後幾乎每隔一或二期就有小說發表,12卷4期刊〈商人婦〉,12卷7期刊〈黃昏後〉,19卷11期刊〈在費總理的客廳裡〉等。1922年4月發行的13卷4期,一口氣登出許地山所寫散文10篇:〈蛇〉、〈笑〉、〈三遷〉、〈願〉、〈愚婦人〉、〈蜜蜂和農人〉、〈愛地痛苦〉、〈信仰地哀傷〉、〈暗途〉、〈山響〉。堪稱是小說月報的最大支持者。
文學家之外,他還是一個宗教學者,他在燕京大學雙修文學與神學,之後到美國、英國留學,主要就是研究宗教史、印度宗教和哲學、人類學等。他見長於道教與佛教的研究領域,著有《道教史》、《中國道教史》。他的宗教觀是認為宗教是社會的產物,他在所著〈我們要什麼樣的宗教〉一文表示,宗教對人類的需要是普遍的,凡宗教全都想解決人生目的的問題。凡宗教必不滿意於現實生活,以現實生活是病害的,都想辦法去驅除它或改正它。凡宗教必有一特別的理想。而生而為人不免有理想、有慾望,所以想尋求安康,宗教的感情因此生起。
由於許地山在宗教上著力甚深,他的文學作品包含著宗教因子。著名的華裔美國學者夏志清(1921-2013),在其《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書闢有專節論述許地山,對他極為肯定,言他小說的特色是:幾乎在他所有的小說裡都試著要讓世人知道,慈悲或愛這個基本的宗教經驗,在生活中是無所不在的,他給他的時代重建精神價值上所做的努力,是一種苦行僧的精神,光憑這點,他就已經值得尊敬,並且在文學史上占得一席之地。
沒有人料得到,更讓人震驚的是,年僅49歲的許地山,竟然在1941年8月4日毫無預警地在香港家裡猝逝了,只能無奈地說天妒英才,當時他是香港大學教授,受到港大校方器重,也受文學界友人愛戴,且家有賢妻,加上兩名年幼的子女,手邊更留下無數藏書及待完稿的資料及卡片。
好友老舍說他「有學問沒架子,是一個極天真可愛的人」、「極用功,讀書很多」,中國文學香港分會的會務,老舍拜託他幫忙,他盡心盡力去做。有些年輕人從內地逃到香港,身上沒錢,許地山經常援助他們,以至於積蓄不多。
許地山猝逝後,留下豐富藏書與一雙兒女,藏書存在香港大學,直到1950年代方被澳洲坎培拉國立大學收購。一子周苓仲 (從母姓)才10歲、一女許燕吉才8歲,幸好妻子周俟松畢業於北京師大數學系,擁有大學學歷,加上友人幫助,能外出就業,她含莘茹苦地把一雙兒女從香港帶回大陸,輾轉於桂、湘、川三省,好不容易地帶大他們。這裡專說女兒許燕吉。
許燕吉人生遭遇艱辛
燕吉在2014年1 月過世,享年81歲。2013年她出了《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該書弘揚了父親許地山的成就,也描述了自己的經歷。
故事從父親的猝逝寫起,她形容父親的去世是「天崩」,自此開始鋪陳她的一生。抗戰時,她過的是逃難的生活,從香港跑到湖南,輟學一年,之後先在廣西柳州讀香山慈幼院小學,這是民國初年曾任國務院總理的熊希齡之妻創辦的,戰爭一起從北京搬到廣西。燕吉後來遷回湖南衡陽續讀小學,1944年衡陽被日軍圍困,跟著湘桂大撤退到貴州獨山,就讀國立十四中,11月因為日軍進攻至獨山,又隨母親翻山越嶺到重慶,就讀著名的重慶南開中學,住校讀書,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那天燕吉和母親見面,周俟松嘆氣說這回台灣收回來了,可是妳爸爸看不到了。可見許地山生前經常向妻子說他自己是台灣人,想回台灣去。
事實上,許地山和周俟松結婚之初就曾一起回台灣故居看過,他一生如他父親許南英一樣,一直念念不忘台灣。重慶南開中學舉行抗戰結束慶祝會,老師問許燕吉籍貫,燕吉答我是台灣人,老師說她瞎扯,燕吉說我真的是台灣人,全班都笑了,可見當時中國人對台灣了解不夠,也可見燕吉受爸爸許地山很深的影響。
解放前夕,燕吉在南京明德女中、南京三女中就讀,國民黨將領衛立煌的女兒衛道蘊和她同學,衛立煌的太太韓權華又和燕吉媽媽中學同學,所以衛家叫她每天中午去衛家吃飯,燕吉說衛立煌不擺架子,對燕吉問東問西,還說到他在福建漳州打共產黨的事。
歷史記載南京是1949年4月23日解放,在此前一天燕吉目睹國民黨軍隊由北向南撤退,掉隊的軍人躺著呻吟,向路人乞討;4月24日早上老百姓才看到精神不失飽滿的解放軍進入南京城,軍官在巷口向人民講政策。
對於現代中國人來說,1950年代的劃分左、右派,是一頁難忘的歷史,凡是被劃為右派者,坐牢、下放、改造隨之而至。
燕吉1954年從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畢業,分配到石家庄「河北省農業科學研究所」工作,她負責管牛,可說是學用合一,正當春風得意時,突如其來的風暴打亂了美好遠景。
首先是肅清暗藏反革命運動,研究所叫工作人員寫過去覆歷。一次同事約她到市區逛街,她隨口說去不了,因為要填寫那些「鬼材料」,就這麼一句話,被那位女同事告上去,幾天後全所開大會,黨委書記說她把組織上要的材料稱為「鬼材料」,是抗拒態度。接著幹部批判她留戀香港,幻想帝國主義重來,不久公安搜查她的房間翻箱倒櫃,連被子、日記都搜了,旋即被囚禁,工作停止,進行隔離審查,硬說她加入過「聖母軍」(天主教聖母御侍團),燕吉明明沒有加入,最後給的結論是「政治歷史問題,免予起訴」,恢復自由,但前後已折騰了8個月。
一年後,先是大鳴大放運動,緊接著反右運動,燕吉因為坦白向機關領導提過意見,質疑黨領導也可能犯錯,因此得罪了領導,埋下被鬥的伏因。同時所內同事誣告她說過「匈牙利事件給我出了氣」,意指她幸災樂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上一句對同事說的「你吃不飽就來個反飢餓大遊行吧」玩笑話,幾樣事情加起來,1958年1月被劃為右派,罪狀是:攻擊肅反運動、挑撥黨群關係、反對糧食政策、煽動群眾滋事。從此她只能做粗工,而原本她是專業畜牧人員。幾個月後宣判她是「新生現行反革命」,刑期6年。
燕吉入監後做苦工,織過布,也養過豬,更糟的是她流產了,先生為了劃清界線和她離婚。1964年8月刑滿出獄,卻找不到能接納她的地方,燕吉走投無路,只好到河北省第二監獄「就業」,工作地點就在監獄裡面,主要工作是協助管犯人。
燕吉在那裡待了4年,直到1969年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改造」,分發到河北新樂縣落戶,一年半後因為收入無法生活,乃遷到地處黃土高坡的陝西武功縣官村,嫁了一位目不識丁的老農,自此人生有了轉變,告別不堪回首的17年。1978年11屆三中全會後,政策大轉變,1979年9月燕吉正式摘掉右派帽子,獲宣判無罪。若自1958年算起,燕吉已渡過21年辛酸的生命歷程。
父女兩代都經歷了現代中國的動盪歲月,父親許地山生於清末台灣,因甲午割台回到大陸,才華洋溢,歷任燕京大學、中山大學及香港大學教授,名滿天下,著述豐富,只可惜太早過世,否則他的創作與學術成就會更高、更大。
女兒許燕吉幼小喪父,幸賴母親呵護養大,解放後畢業於大學畜牧系,在農研單位發揮專長,卻遇上反右與文革,遭受20多年的磨難,她的一生見證抗戰與解放後的大時代,晚年又獲回復台灣籍身分,曾任南京市「台盟」、「台聯」幹部等職務,某種意義上,聯結上了她父親許地山揮之不去的台灣情。
(作者係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