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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茵芳草埋幽骨 化作春泥更護花|江才健 在 Facebook 上分享!

 

 

綠茵芳草埋幽骨 化作春泥更護花

 

今年八月初普通熱的一個夏日,我站在美國加州舊金山灣區洛斯阿圖斯的天堂之門天主教墓園,望著遠處放了一盆白花的張純如墓地,說不出是什麼感覺。花是住在灣區老友買的,他做電視訪談節目多年,曾經訪問過張純如,我因為工作很早注意到她寫了《錢學森傳》,後來她因為再寫了《南京大屠殺》,造成美國轟動。2004年她的自殺,令我震驚難過,以後每年上課時都會提到她,講的是中國人的心理傷害。

 

烈火般的生命

 

張純如三十六年的生命,像是一個熾烈如火的過程。她的父母都是台大畢業去美的留學生,父親是物理學家,母親研究生物醫學,張純如生在美國,她母親張盈盈在張純如逝後六年,寫了《張純如:無法遺忘歷史的女子》,書中說張純如自幼敏感內向,幼稚園時不善於與小玩伴相處,老師甚至說她有語言學習困難,但是她自小喜愛閱讀,絕對稱得上是嗜書如痴,也逐漸在寫作上展現天份,受到老師獎勵,她母親書中引用的她中學的詩作,也看出她的敏銳易感。

初入大學,張純如修習數學與計算機科學,幾年後她因興趣轉唸新聞畢業,在新聞界做幾年事,由於她未能進入她想進入的報紙,便又去修習一個寫作碩士學位,張純如個性純直,行事獨立認真,自覺也許無法適應報紙的團隊工作,於是決定投入寫作,希望成為專職作家。

一九九一年對於張純如是特殊的一年,那年她還在修習寫作碩士,因為寫的一些科學報導十分出色,指導老師把她推介給一個編輯,希望她能寫出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傳記,張純如起初不知錢學森何許人也,後來得知錢學森特殊的美國與中國經歷,由於自幼她一直很關注自己的中國根源,自是大感興趣,於是全心投入計畫,那年她也與在伊利諾大學認識的電機系研究生貝瑞結婚。

婚後張純如馬上積極進行錢學森傳的準備工作,由於她必需到處尋查錢學森計的資料,申請資金補助計畫卻不順利,使得她生活得侷促不快,張純如心懷大志,總希望儘快找到上好題材,寫出曠世名作,因此工作起來總是執著投入,一次到華盛頓美國國家檔案館尋找錢學森的檔案,過於投入沒有注意閉館時間,被鎖在館裡出不去,還打電話向父母求救,後來還好有夜班警衛才得以出館,另一次在火車上看資料過於專注,也錯過下車車站。

張純如父母是由台灣去美,她卻是生在美國,雖說小時學過中文,能力畢竟有限,因此要瞭解錢學森的許多資料,便得仰仗一些翻譯助手,這也增加她的開銷。一九九三年張純如爲了錢學森傳,進行ㄧ趟杭州、上海、北京的五週中國之旅,由於她的一種不服輸個性,以及將工作做到盡善盡美的態度,使得許多人樂於幫助她,到一九九五年她的頭本著作《蠶絲─中國飛彈之父錢學森傳》出版,蠶絲之名是因為錢學森研發的蠶式飛彈。

 

《錢學森傳》一鳴驚人

 

張純如的《錢學森傳》寫得十分成功,可謂初試啼聲,一鳴驚人,一部分因為錢學森是世界空氣動力學大師馮卡門的學生,馮卡門的回憶錄《御風而行》中,有一整章談論他這位最得意的中國門生,當然也有張純如寫作才分出眾的道理,後一年台海發生飛彈危機,也讓主持大陸飛彈發展錢學森的傳記,在美國更受到矚目。

一九九四年底張純如剛寫完《錢學森傳》,在加州舊金山南灣參加一個研討會,看到同時舉行的三O年代日軍在中國戰爭罪行照片展,張純如看到那些令人難信的悲慘照片,震驚悲痛,久久不能釋懷,她放下原本規劃的一些寫作題材,決心寫出美國社會多不知悉的南京大屠殺。一向正義感強烈,同情弱者的張純如說,看到這些暴行,讓她怒火中燒,她說這本書非寫不可,哪怕是自費出版也在所不惜。

  張純如在一九九五年進行一次到南京的採訪,她覺得頭一次去大陸的直飛上海,有些可惜,因此這回她飛到香港,再由深圳搭火車,經廣州到南京,爲的是比照當年錢學森返大陸的路線。一九九五年大陸鐵路交通,可說還是社會主義初階,與張純如長大的美國相去甚遠,結果在廣州車站她的語言不通,高價買到的頭等黃牛票,結果是二等硬舖,床只是上下相疊兩片木板,在沒有空調二等臥舖折騰兩晚,到南京她已經病倒。

 

發掘出南京「辛德勒」

 

張純如的《南京大屠殺》寫作壓力極大,出版公司希望一九九七年南京大屠殺六十周年時能夠出版,只有兩年時間,張純如蒐集的資料卻多到幾年看不完,還有她中文認知的隔閡,但是在研究資料中,她卻挖出了當年南京德國駐在代表拉貝的日記,拉貝雖然也是納粹黨人,卻挺身要求日軍停止屠殺,解救了許多南京居民,可以說是南京的「辛德勒」。

由於張純如契而不捨,終於找到拉貝的外孫女,並且在《南京大屠殺》出版前一年正式公開,引起美國社會高度重視,張純如在浩瀚資料中掙扎,又要處理拉貝日記的翻譯引介,可說是精疲力竭,尤其閱讀一篇篇日軍在南京暴虐、殺戮、姦淫和凌虐的紀錄,情緒久久不能平抑,覺得自己似乎要在痛苦中窒息,她打電話告訴母親,那段時間都沒法入睡,常做惡夢,洗澡時頭髮大把直落,比起一般作者,敏感的張純如十分痛苦又無比寂寞。

張純如的《南京大屠殺》雖然趕上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六十周年紀念日前出版,但是過程一波三折,刊登書摘的《新聞周刊》先受到日商廣告杯葛,書出之後又有日本右翼份子的威脅恐嚇,但是《南京大屠殺》在出版市場得到極大成功,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連續十周,後來書籍印銷量達到五十萬冊。

張純如爲《南京大屠殺》,在美國各地簽書和受訪,造成很大壓力,尤其日本政府與右翼人士的攻詰與威脅,甚至收到包了兩顆子彈的信,張純如既氣憤也擔憂。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一日,張純如與一再出面批評她《南京大屠殺》的日本駐美大使在公共電視辯論,面對張純如的如山鐵證,以及凜然言辭,日本大使理虧的有些退讓,我當時在美國寫《楊振寧傳》,正好看到這個電視辯論,一直記得張純如在回答主持人問起,對於日本大使道歉的看法,她說她沒有聽到道歉,因為沒有真心誠意,我深受感動。

張純如《南京大屠殺》的成功,讓她有機會在許多重要場合演講,她外型出眾,言辭動人,她對日本政府不肯道歉的批評,以及指出《舊金山合約》中還沒有解決的賠償問題,在美國引起很大的關注。張純如在美國出生成長,卻深刻感受文化的歧視與不公,她說,「美國對於二戰的亞洲史與歐洲史有雙重標準!」

在《南京大屠殺》的宣傳行程中,她感受在美華人的奮鬥與辛酸,一九九九年她再投入寫作《在美華人》,歷四年完成。這段期間張純如因為《南京大屠殺》的成功,

經濟沒有壓力,安頓的生活讓她認真考慮要生孩子,但是受孕總是失敗,最後接受人工受孕,並找代理孕母在二OO二年八月底有了一個兒子,第二年她的第三本著作《在美華人》出版。

 

敏感求全 終至崩潰

 

張純如功成名就,似乎應該生活愉快,但是張純如敏感認真,對人生世事無常感受深刻,她告訴母親寫作是條寂寞的道路,「我要把自己當成只有一年可活,盡力去寫,要像自己被判了死刑般拼命寫作。」她寫《南京大屠殺》看大量資料受到的衝擊,《在美華人》之後繼續進行《巴丹島死亡行軍》閱讀的日軍殘忍行徑,兒子克里斯多福的可能自閉憂慮,加上一次赴演講途中受到的恐嚇,都讓張純如無法承受,終於崩潰。

OO四年四月張純如的一次密集行程回來,母親已發現她的情緒異常,八月張純如再到外地採訪,半夜打電話給母親,說已經三、四天沒有睡覺,電視中出現恐怖畫面,也懷疑有人監視迫害她,後來她入了醫院,也開始看精神醫師,服藥後並沒有改善。九月下旬張純如失蹤了大半天,晚上回家才知道她投宿一家飯店,帶了伏特加酒和安眠藥,後來知道她可能準備自殺,因為睡著而作罷。二OO四年十一月九日,張純如凌晨在電腦留下給先生、父母與弟弟的短信,離家失蹤,當晚近午夜,警察通知找到張純如的汽車,告知她在車中用手搶自殺了。

 

永恆不死 記憶常在

 

張純如死後引起社會極大惋惜與迴響,許多人呼應她提出要求日本道歉的訴求,爲什麼日本人不願意道歉呢?正如同張純如說的,「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日本人道歉。」我在課堂講到楊振寧曾說過,比起猶太人,中國人過去一百多年受到的傷害也是極大,但是在美國的許多中國人卻只求明哲保身,漠視自己的歷史,他問,「是不是中國人有了一種心理傷害?」每年我都講起張純如的故事,看著年輕學生的茫然,感慨萬千。

張純如與母親張盈盈十分親近,張盈盈在女兒死後六年寫出的《張純如  一個不能遺忘歷史的女子》,是一本極有價值的書,書中她引用大量張純如寫給她的電郵,真實呈出張純如的憂傷與寂寞,她在書的後記中特別指出,大多數抗憂鬱藥會增加自殺的意念,抗憂鬱藥物上市後,美國憂鬱症的自殺率增加二十四倍。

張純如曾經說,「人其實是死兩次,一次是肉體的死亡,一次是從他人記憶中消失,那才是真正的死亡。消失的故事總是令我哭泣。」

張純如沒有死亡,她會一直活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作者係科學文化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