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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華文化中的「大一統」與「大統一」|楊開煌 在 Facebook 上分享!

 

中國人似乎都根深蒂固地相信「中國統一」信念是源自於中華文化的「大一統」,現代「國家」的概念在中華文化中並不存在,那麼古代中國人的「大一統」是指什麼?本文希望澄清文化的「大一統」與政治上「大統一」的關聯性。

 

前言

 

  我們常說「統一」是中國人的價值觀,特別我們會引用三國演義的名言,話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或是更引用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乙條時,《公羊傳》解釋說:「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早地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但是這裡所謂的「天下分合」、「大一統」是什麼意思呢?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國家統一」嗎?這是一個可以討論,值得討論,也應該被討論的問題。因為如果「統一」是我們中國人的價值觀,那麼源頭所指為何?豈能縱容模糊,囫吞棗,不再深究?

 

天下大一統

 

首先我們必須了解在中國人的典籍中,「天下」是「天下」,「國」是「國」,其次古代人的「國」也有別於近代的「國家」。

「天下」按張其賢先生在比對中國典籍裡相關詞彙後認為:「天下」其實有廣狹二義,狹義的「天下」指「九州」,即「中國」;廣義的「天下」指「九州」加上「四海」,即「中國」加上四「夷」。其中廣義「天下」雖是一個包容性的概念,狹義「天下」卻是一個區隔性的概念。(張其賢〈「中國」與「天下」概念探源〉,東吳政治學報/2009/第27期241頁)「天下」一詞最素樸的定義應該是指「大自然」,「天」就是大自然,天下所以「天下」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九州」、「四海」,也不僅僅是政治意義上的「國」,特別放在大一統的概念下,「天下」乙詞中的大自然意涵尤其重要,對我們認知的「統一觀」也更加重要。

依據公羊高所撰《春秋公羊傳》在「隱公元年春王正月」條目下,傳曰: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什麼是公羊傳所謂的「大一統」?「統」字在許慎的說文解字中,「統,紀也」是古代女子煮蠶蛹之後「抽其統紀」,統是絲線的線頭,而蠶的特性是線頭抽出之後,一線到底,不會斷裂,所以段玉裁注云:「按此其本義也。引申。凡綱記之稱。周易。乃統天。鄭注云。統,本也。」(說文解字,許慎撰,段玉裁注,統)公羊傳的何休注說「統,始也」(休注,隱公元年)

為何說是「始」呢,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統者,始也,總繫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繫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同前注)

從上述古人的用詞來看,其所言皆與自然界相關,用現在的語言來譯,就是魯隱公第一年春季,正是周文王訂正月為一年的開始(公羊高體會孔子的意思,認為是指周文王,看起來,大概是魯隱公就位的時間,正好趕上周文王訂正月為一年之始的月份)。公羊高解釋為什麼要說「王正月」呢?因為「大一統」,漢朝鄭玄解釋「統,本也」,就是一切以此為根本,由此而起;唐朝徐彥進一步說明,讓萬物~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都以「正月」作為開始。

如此看「大一統」的內容,更多是說明大自然的秩序,這是一種萬物「各安其位,不潛、不越,各盡其份」的秩序觀,中國人推崇的《禮運大同篇》,所描繪的理想社會:「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就是以自然為崇法的社會。孔子在陽貨篇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唐朝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詩中也說「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 所以自然是被我們所觀察、體會、模彷和學習的對象,而「大自然」沒有統一不統一的問題,只有人對自然的認識和理解是否統一的問題。

 

「國」的大統一

 

到了漢朝董仲舒解釋「王正月」乙詞的「大一統」意義時,就附加上若干政治(現代意義上的)意義;他說「王者必受命而後王。王和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於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於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應變,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謂之王正月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之23《三代改制質文》)意思是說,王必須受命之後才成為王,但是王不是從人得到的王,而是從上天得的王位和王權,得位之後,王高舉和平改革:改曆法、易服色、重新制訂規矩、公告天下、一體通行,按董仲舒的說法,王之所以和平地做這些改革都是為正名自己是受命於天,而不是繼承他人的權、位,做些事也是奉上天之命而為的。

當然董仲舒的說法是為了迎合漢武帝劉徹的需要,唐朝徐彥也採用了「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莫不一一系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換言之,王受命之後,只是「改正朔」,遠遠不足以彰顯自己的受命,所以還要「易服色,制禮樂」,然後「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莫不一一遵行,在此要求下,原本以自然為本的「大一統」,逐漸變成了人為的「大統一」,(熊逸,春秋三傳詳釋)董仲舒這種詮譯,十分符合漢室,尤其是漢武帝的心思,所以「黜百家、獨尊儒」的思想統一也就是在易服色,制禮樂之後,必須布政施教於天下的作為,歷朝歷代皆以此為宗,慢慢地大一統就是秩序、和諧,反之則是混亂、災難,結果帶有「大統一」為宗旨的「大一統」思想,逐步成為中國人的價值觀。

不過,中國人心目中所想的「大一統」依然只是一種天下觀之下的和諧狀態,至於朝廷的治理是此一秩序的反映和管理,所以馬爾哥爾代表英皇,耍求與清廷通商時,清政府便以天下大一統的觀念來處理,在乾隆賜諭英吉利國王敕書中,開首就是「皇帝敕諭英吉利國王知悉」,之後云「咨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向化,特遣使恭表章,航海來廷,叩祝萬壽,並備進方物,用將忱悃。…爾國王惟當善體朕意,亦勵款誠,永矢恭順,以保治理爾友邦,共享太平。」(喬治三世給乾隆的國書及乾隆皇帝諭英吉利國王敕書)

乾隆的書信在中國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首先,無論是口氣和認知,都是天下大一統觀念的政務表現。其次,這也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傳統理解的表現(源自詩經「小雅‧谷風之什‧北山」之第二句,是公務人員抱怨差事不公,差役太多,以致妨礙奉養父母的詩,從詩的脈絡來看,此句當譯為天下如此之大,王的手下如此之眾,何以派差如此不公平,就是我的工作最多最累,並無讚美王者之意)。大清皇帝與英吉利國王是以「上下,君臣」的處理方式。其三,由此也可看出,中國人的大一統並不要求真正統治的大統一,只要「傾心向化,永矢恭順」即可,這說明中國人歷來帶有「大統一」為宗旨的「大一統」思想,對某些不願「傾心向化」的地方,《漢書‧西域傳贊》:「西域諸國,各有君長,兵眾分弱,無所統一。」

同樣是「普天之下」,漢朝就清楚了解到西域諸國,無所統一,而且是各有君長,所以天下並不是「大統一」的狀態;如此一來,「大一統」認知不就與「大統一」的現實相互矛盾了嗎?何以此一矛盾並不妨礙中國人對「大一統」的價值性和朝廷統治,因為中國人用「文明教化」,把天下做了區別,「大一統」是天下的格局,而華夏文明的影響是漸進、浸潤的過程,所以在「普天之下」,就存在著己入華夏文明的地區和其他地區;前者如宋蘇軾《周公論》:「昔高帝擊滅項籍,統一四海,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而後者就可以是「各有君長,無所統一」,至少暫時可以是如此。易言之,「己入華夏文明的地區」就是皇帝的職責,必須「統而治之」,使其「大統一」;其他地區則是「統而不治」的「大一統」狀態,採取此一心態,就可以將「大一統」的信仰認知與「大統一」的現實落差調和起來,系統起來,邏輯起來。

 

結語

 

最後,我們引清康熙皇帝在處理朝廷與明鄭間的政治原則之爭─蓄髮、土地之歸屬時,明鄭自比朝鮮,康熙在《敕諭明珠等鄭經比例朝鮮不便允從》就曾鄭重說明:朝鮮系從來所有之外國,鄭經乃中國之人!(《明清史料》丁編,第三本272頁)其後他再次指出:「臺灣皆閩人,不得與琉球、高麗相比。」(《清聖祖實錄》,卷109,26頁)可以看出,在康熙皇帝心中,包括台灣在內的「中國」是與「天下」有別的

 

(作者係銘傳大學兩岸研究中心主任兼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