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介鱗教授,1935年出生於台灣新竹,祖先在中日甲午戰爭之前從福建泉州移民來台,是道地的「福佬人」,由於日據末期曾隨父母逃避美軍空襲到中壢客家庄居住,因此也會講一口流利的客家話。
台灣光復不久,因家境關係,進入完全供食宿的新竹師範學校。任教小學三年後考上台灣大學政治學系,邊教書、邊讀書,1961年自台大畢業。1963年考取日本政府獎學金,進入東京大學法學政治學研究科,攻讀憲法,因成績優越,連續拿了七年獎學金。1969年9月以《日本與中國初期立憲思想之比較研究》取得博士學位,論文於次年發表在日本《國家學會》雜誌上,博得日本政治學界高度評價。
1970年2月返台,被台大聘為政治學系客座副教授,1973年轉為專任,1975年升教授。逾40年的教育生涯中,擔任過台大圖書館館長、法學院院長、社會科學院院長,文化大學、佛光大學等校研究所的兼任教授,並曾在東京大學擔任研究教授和客座教授共三年。2000年自台大榮退,現為台大名譽教授。於2001年創建台灣日本綜合研究所,擔任所長至今。
許教授一生專注於研究政治,卻不曾加入任何黨派,著書評論全就學術論事。著作有《日本政治論》及其日文版《中国人の視座から—近代日本論》、《日本現代史》、《戰後台灣史記》、《台灣史記(續)》、《日本政治制度》、《日本殖民地法制下的台灣》等數十種。另編著日文版《証言─霧社事件》、《台灣史記─日本殖民統治篇1、2、3》等十餘冊。
問:您是東京大學的法學博士,請問您當年為何選擇去日本留學,而非美國?留日時有什麼記憶深刻的事?日本憲法學博士學位是出了名的難拿,您有什麼「秘訣」?
答:我10歲以前受過日本教育,有日語的底子,又覺得日本的憲政制度與台灣的立憲主義值得推敲,所以想去日本看看戰敗後的日本如何蛻變。
當時在東大,丸山真男是政治學泰斗、大塚久雄是經濟學大師、川島武宜是民法權威,這三位教授堪稱日本戰後民主主義及啟蒙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課我都有選修或旁聽。記得1964年社會科學研究所的高橋勇治教授,在課堂提示一篇〈中華民國憲法之偽瞞性〉,我很驚訝,印象特別深刻。又有一次,指導教授小林直樹生病,我帶了一籃橘子去看老師,小林老師說「學生都比較窮,拿回去吃吧!」我就拿回來了。日本老師們的襟懷及個人行止,給人很不同的感受。
小林老師帶學生的方式很特別,完全放任,讓學生自己唸書自己體會、成長,或是自生自滅。在日本做研究,紮實很重要,我沒什麼秘訣,就是先把小林老師所有的著作、發表文章,全都讀過。
問:您向來以「日本學」、日本研究為主,不過,您1976年曾前往英國牛津大學做研究,1980年還出版過《英國史綱》,請問在英、日做研究有什麼不同?也請談談日、英、台三地教授的差異?
答:我本來也有留學歐洲的想法,不過,此心願是進台大教書後才實現的。1976年得國科會獎助到牛津大學研究。該校是一個個分散、獨立的學院,散布在一個小城鎮,環境幽靜,氣氛悠閒,是個做學術研究、思索的好地方。我在St. Antony's College,受到Richard Storry老師很多關照,那裡主辦的遠東研究講座、日本研究講座,可以聆聽來自各國學者的意見。Storry不僅讓我參與許多講座,還幫忙協調、聯繫,讓我進入英國國會參觀、見習。英國的國會議員口才都很棒,經常滔滔不絕地演講,那個時代,日本國會議員倒是常吵架、打架。
牛津的教授都很gentleman,一切隨意、尊重個人,正因如此,就會有點距離。相對的,東大的老師例如新聞學的日高六郎教授會請學生到老師家吃飯,感覺比較親切。牛津當然很自由,校園外有很多pub,教授、學生會聚在那邊喝酒、聊天,或許那是他們交流、拓展視野、做學問的場所之一。
日本、英國的教授、老師們都很注意身教,忠於學術,主張均一以貫之,英國教授更較有一些創意,台灣的教授很多會隨著政治流動、投機,而我覺得最糟糕的一點是,常利用學生搞運動。
問:台灣留日學生或研究日本的學者,甚至學日語的學生,普遍都親日、媚日,您認為這種現象的癥結在哪?
答:會說日語、懂點日文,跟了解日本是兩回事。日本的宣傳很厲害,日劇、動畫及漫畫大量引進台灣,年輕一代自幼接觸這些可愛的次級文化,如Kitty注入對日本的好印象,固定下來,日後就很難改了。
再者,台灣各個新聞台由於本身派駐外地的記者少,大都採用日本電視台的採訪報導,不知不覺就會讓台灣觀眾習慣接受日本的觀點,立場錯亂而不自知。特別是大陸與日本的爭端,或大陸與其他如東南亞國家的爭端,很容易發生這種情形。譬如這次中國大陸跟越南的海巡、海警船隻在南海追逐、擠撞,好幾個新聞台都直接播放日本記者在越南船上所做的報導,甚至把日本記者對現場的描述全文翻譯。中日之間有釣魚台爭議,關係緊張,日本記者會怎麼偏袒越方,可想而知。這一陣子,韓國廣播有評論謂,大陸鑽油平台的地點本來就屬於中國的海域,越南是因有美國撐腰,才敢對中國強硬起來。這種聲音台灣民眾反而聽不到。
問題是,台灣一般人不會深入探討,於是,隨著日本電視新聞不斷地灌輸,久而久之,台灣社會就會籠罩在宣揚中國「挑釁」、「威脅」的日本立場中。
問:同樣的,台灣史方面的論述,對日據時代的政策頗多好評,迄今未扭轉回來,您對這樣的日據史觀有何看法?
答:這個問題讓我想起從前在東大一次校友會的情形。1967年7月中旬,東大中國同學會(其時台灣與日本尚有邦交,同學會均稱作中國同學會)舉辦著作發表會,曾修習東大中國語中國文學博士課程的王育德以日語發表其著作《台灣—苦悶的歷史》一書,我在會上做了整體批判。後來在同學會的會報《暖流》第10號(1968年4月)又正式寫了一篇評論,大意是:王育德的學術研究受其政治信仰影響,欠缺客觀性。
王育德的政治信仰,扼要地說,就是「台灣人已經不是中國人,台灣的政治前途應該獨立」。為合理化他的政治信仰,他在編寫台灣史時,一方面消極地抹殺台灣與中國大陸過去的種種關係,甚至遮掩日據時代的抗日民族運動;另一方面,則積極地形容經過日本「成功的殖民地統治」,台灣已變成「近(現)代化」社會。這種割斷台灣與大陸的歷史關係,美化殖民主義的說法,無非是想拼湊他政治信仰的論據。
還有,台灣在日據時代的抗日運動,很多都深受大陸革命運動的影響。像1912年規模大、犧牲多的羅福星革命,及1914-15年余清芳因日本對中國提出「21條」,而與熱中中國革命的羅俊計畫起義。
台灣的抗日民族運動在1931年九一八事件和1937年的七七事變再揚起高潮。九一八事件之後有眾友會事件、基隆郡役所爆破事件;七七事變後有興中會與台灣華僑抗日救國事件、瑞芳事件、三民主義台灣青年黨事件等;1927年創立的台灣民眾黨黨旗更模仿青天白日的黨旗,而遭到日本禁止使用等等。無論是日本統治者認定的非法抗日民族運動,或合法的政黨運動,都深受大陸的抗日運動影響,王育德的書裡卻隻字不提。
講這段陳年往事,其實是覺得,當年王育德扭曲歷史的那一套辦法,正被當前讚美日本殖民統治的教科書、台灣史書籍承襲。此類教科書在灌輸新生代台獨史觀,以切斷年輕人與中國大陸的連帶感。怪不得台灣「去中國」、「鎖國」的政策如此容易造成風潮。這種現象短期確實會讓某些人亢奮、得意,但長遠來看,台灣的路也就越走越窄了。
問:中國大陸從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進步甚多,在亞洲的影響力已超越日本,這一變化顯然讓自居亞洲龍頭的日本很不適應,台灣夾在中國大陸與日本之間,應怎樣生存發展?
答:我必須先指出一點,日本戰前是靠發動一連串戰爭,侵略亞洲鄰國,掠奪賠償、領土、資源等戰利品,躋身列強;戰後也是靠韓戰、越戰,發戰爭財復興繁榮的。而中國大陸和平崛起,從世界工廠邁向世界市場,不僅自己發展,還猶如一部經濟引擎,帶動東南亞國家、部分非洲國家發展。
大陸的崛起跟過去歐美日老牌強權國家,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以前中國衰弱,帝國主義國家來侵略瓜分,嘲笑中國落後,現在中國崛起了,西方國家又馬上批評中國「威脅」、「擴張」、「造成油價飆漲」,這是很沒道理的。2010年大陸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日本當然不是滋味,很不服氣。
至於台灣的選擇,我想舉個例子。韓國到1990年代經濟和台灣尚在伯仲之間,甚至差了一截,1997年7月爆發亞洲金融風暴,韓國受創頗深,台灣沒事,然而,數年後韓國就竄升起來,連日本都被追得喘不過氣來,怎麼回事?2005、06年我到大陸,看到滿街計程車全是韓國的「現代(Hyundai)」就明白了。原來韓國好好運用大陸市場,賺了錢,迅速研發、升級,再轉向世界各地,便有了今天的成果。
講到這裡,我不禁感慨,近三十年來,台灣搞太多意識形態的內耗,不懂得善用先天的、別人求之不得的優越條件,白白錯失機遇。尤其令人痛惜是,現在年輕一代不僅沒有學到教訓,還變本加厲,這樣下去,台灣只會每況愈下。
問:日本右傾化的安倍政府拼命以《美日安保條約》,緊抱著美國乃至聯合越南、菲律賓圍堵中國大陸,您認為安倍此一計策是否能奏效?
答:我認為,戰後的日本就是美國的「軍事殖民地」。現在的安倍政府動不動就強調要強化「美日同盟」,要有集體自衛權、跟美國一起作戰,向美國武器廠商買軍火,正都是在深化「軍事殖民地」的腳色。安倍再度執政時,說振興福島地震災區是第一要務,可是振興福島至今毫無進展,「安倍經濟學」只有最初的寬鬆貨幣政策,讓日圓劇貶,有利出口,股市一時飆漲,但後繼無力,評價很差。「安倍經濟學」若無以為繼,將如何向日本百姓交代?
4月下旬,美國總統歐巴馬訪日,談TPP,因日本固守農畜業關稅、不想讓美國汽車進來,於是談不出結果,顯見美日關係並不如外表那麼順。
今年2月10日日本財務省公佈,截至2013年底,國債等日本政府債務規模達到1017.94兆日圓,佔GDP比例超高,相當於日本國民平均負債800萬日圓,儘管日本國債的90%以上是日本的銀行財團等持有,不到10%是外國投資者,暫時不會發生像西班牙、希臘、葡萄牙、愛爾蘭、義大利等「歐豬五國」那種需要紓困的窘境,不過,以後會發生哪種情形誰知道?
安倍喜歡玩國際政治,想在中國大陸周邊構建「中國包圍網」,經援緬甸、非洲,用政府開發援助(ODA)送菲律賓10艘巡邏艇,花的都是納稅人的錢。菲、越二戰也被日本侵略佔領過,現今跟中國有島嶼爭議,所以與日本很合拍,日本又刻意從中翻攪,對日本本身及區域安定皆非好事。東南亞國家跟中國大陸經濟的密切度與日俱增,不見得會聽任日本擺布,日本很可能在做白工。
問:兩岸都主張擁有釣魚台列嶼的主權且隸屬於台灣宜蘭縣,而現在該島被日本控制,您認為台灣爭取釣魚台正確、可行的戰略是什麼?
答:1972年5月美國將琉球交給日本時,不顧台灣與中國大陸的抗議,擅自把釣魚台列嶼的行政權(請注意,不是主權),也轉給日本。同年9月,大陸跟日本建交(與台灣斷交)以後,兩岸政府對日本一直有面面俱到、共贏的提議,即「擱置爭議、共同開發」,但日本都不理,不承認釣魚台有爭議,同時把美國轉交的行政權當成主權。幾十年來,兩岸就算偶有保釣活動,也都屬於民間的性質。可是,2012年9月日本野田政府將釣魚台「國有化」,事情就大大不同了,究竟是誰在挑釁、改變現狀?
日本的村田忠禧教授日前出書舉證,1895年年初日本偷偷將釣魚台納為領土時,就公文造假;學者矢吹晉則分析日本與大陸建交談話紀錄裡,首相田中角榮跟大陸總理周恩來就釣魚台「擱置爭議」的對話遭日方刪除。越來越多證據浮現,日本確實竊占了釣魚台。
台灣、中國大陸出動船艦、飛機到釣魚台,本來就是護衛釣魚台主權主張應有的行動。可是,台灣去年4月跟日本簽《台日漁業協議》,拿到一些漁權,台灣就不曾再強力向日本據理力爭,民間保釣也少了。兩岸合作是日本的罩門,偏偏馬政府再三聲明「不與大陸聯手」。看來,日本用一紙隨時可撤銷的協議就把台灣擺平了。日本所有的布局全都針對大陸,這也證明,日本根本不把台灣放在眼裡。
馬政府在兩岸政策上,只跟大陸談經濟議題,不太願意談顧忌多的政治議題。其實兩岸在釣魚台問題一起對外對兩岸皆有利,也可以把釣魚台當成政治對話的試點。台灣如果真心要爭回釣魚台主權,就應該好好構想可行的戰略,結合戰略夥伴。日本也不是單獨對付中國大陸,不停地搬出《美日安保條約》,要歐巴馬說「適用於釣魚台」,就是在拉戰略夥伴,打壓台灣,那麼,台灣為什麼要畫地自限,不找戰略夥伴呢?
問:您退休後還創辦了台灣日本綜合研究所,並擔任所長,請您談談您的理想。
答:我幾十年的心得是,台灣官方的對日研究機構有既定的政治立場和包袱,政黨的智庫則有一黨之私,都無法做到客觀公正,而大學研究所則著重培訓來來去去的學生,欠缺一貫性。我自行創辦了這個研究所,雖因無政府補助,財務拮据艱困,但可排除那些研究機構的毛病,建立具有中心思想、有連貫性的研究,並跟日本、大陸的學者交流合作,獨樹一格。我現在專心撰寫日本問題的叢書,已經出版了十多本小冊子,每冊64頁,言簡意賅地闡述一個主題,自由自在,樂在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