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7日，英國《經濟學人》刊出對法國總統馬克宏的專訪。訪問中，馬克宏批評北約組織目前是「腦死」狀態，歐洲必須重新思考自己的戰略定位，否則將「失去對命運的掌控權」。馬克宏也認為川普「在歐洲計畫上與我們觀點不一致」，歐洲正站在「懸崖邊上」。

馬克宏在專訪中表示，美國和北約盟友之間缺乏戰略決策上的協調，歐洲自《馬歇爾計畫》以來，一直是美國的「小兄弟」，「只有在最後擔保人正常運作時，北約才能發揮作用」，但面對現在的美國，「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北約到底是什麼」；「在戰略上和政治上，我們必須認識到北約的功能存在缺陷，我們必須根據美國的承諾，重新評估北約的現實情況」；首先，歐洲必須重新獲得軍事主權，在軍事戰略和軍事能力上自主；必須與北約合作，而不是依靠它來追求自己的戰略目標。其次，歐洲必須與俄羅斯重新展開戰略對話，這是地緣政治和軍事上的優先問題；沒有正常的對俄關係，歐洲就沒有機會獲得地緣政治獨立。

今年12月3日至4日，北約各國領導人將齊聚倫敦，慶祝北約成立70周年。馬克宏的這番言論，引來北約盟國領導人的批評。就在文章發布的當天，北約秘書長史托爾滕伯格（挪威人）正在德國，與德國總理梅克爾，就德國防務等事項進行商討。

史托滕伯格表示，北約聯盟依然堅固，「歐洲盟友們都在努力，在防務上投入更多。美國也正在加大對歐洲的投入，包括更多軍隊、更多演習」，「任何試圖讓我們和北美分化的舉動不僅會弱化聯盟、弱化跨大西洋關係，也會弱化歐洲」，「歐洲團結無法取代跨大西洋團結」。他還警告稱，歐盟無法在沒有外部支援的情況下防衛歐洲。梅克爾說，馬克宏的「激烈言論」沒有必要，雖然她本人也一再強調要將歐洲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跨大西洋夥伴關係對我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當然要擴大歐洲內部的安全合作，但「北約現在是並將繼續是歐洲的安全基石」。

被馬克宏批判的美國也做出回應。正在德國參加柏林圍牆倒塌30周年紀念活動的國務卿蓬佩奧稱，「我認為北約依然是歷史上最重要、最關鍵，也最具歷史意義的一個戰略夥伴關係。」他似乎忘了川普在2016年競選期間曾稱北約是個「過時」的組織，並且曾幾度威脅要退出北約。《紐約時報》評論稱，馬克宏此番言論反映他對歐洲逐漸沉寂的擔憂，以及他希望在英國即將脫歐、梅克爾即將下台之際，讓法國成為歐洲的領導者。唯一表示歡迎馬克宏言論的是俄羅斯，其外長拉夫諾夫表示，馬克宏十分瞭解北約，他有權做此「診斷」。

在上任至今兩年半的任期中，馬克宏始終保持一致的法國夢和歐洲觀。他有膽識，敢於突破和冒險，打破了政治常規的左右分野，以挑戰者的姿態成功入主愛麗舍宮。在國際上，他同樣不甘於墨守成規，他深信在全球外交傳統規則外，可以另闢蹊徑，大膽追求符合法國利益的自主戰略。這種精神既是年輕領導人的政治魄力和風格，也源於第五共和國歷史上的戴高樂主義傳統，將法國定位為「東西方溝通的橋樑」。這不僅體現在《經濟學人》的專訪中，也可從他2017年9月26日在巴黎索邦大學的演講，以及2018年8月27日在法國駐外使節會議上的講話，看出其中梗概。

2017索邦大學演講

馬克宏在法國最古老的高等學府索邦大學演講時說：「時代催促我們，我們唯一的回答就是果敢，以喚醒沉睡的歐洲」。他承諾要與歐洲各國的民粹主義者鬥爭到底，捍衛統一歐洲的願景，同時對歐洲未來幾十年的發展方向勾勒藍圖，提出全方位的倡議，其中包括防務安全、移民問題、發展問題、氣候變化、數字革命和全球經濟一體化等方面。

針對日益嚴重的恐怖主義威脅，馬克宏主張建立歐盟統一的防務安全體系，在2020年前建立一支歐盟共同干預部隊，設立歐盟統一的防務預算、歐盟反恐檢察部門和情報共用機制。為應對近年來持續湧入的難民潮，馬克宏建議設立歐盟避難局對難民身分進行審核，逐步建立起一支歐盟邊境員警隊伍，以加強邊境檢查並遣返非法移民。

經濟方面，馬克宏主張加強法國與德國之間的協調，在歐元區核心建立強有力的統一預算，設立歐元區財政部長職位。在美國宣布退出《巴黎協定》後，馬克宏認為歐盟應該成為環保議題的先鋒。他用「讓我們的地球再次偉大」回擊川普。

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在推特上為馬克宏的主張「點贊」，表示他的演講充分體現「歐洲精神」，並表示「歐洲需要勇氣繼續向前」。

馬克宏在演講中重申法、德兩國聯合的重要。作為歐洲最大的兩個經濟體，法、德一直以來都被稱為歐洲一體化的「發動機」，馬克宏與梅克爾都希望能聯合推進歐盟一體化，重振歐盟經濟。但就在馬克宏發表演講前不久，德國聯邦議會選舉結果揭曉，梅克爾領導的聯盟黨（基民盟/基社盟）雖贏得大選，卻損失了不少議席，梅克爾本人在歐盟的地位也受到衝擊。一向反對歐盟一體化的右翼政黨─德國選擇黨一躍成為德國第三大黨，這將造成德國在各項一體化議程上的影響力下降。分析家認為，馬克宏之所以在德國大選結束後發表重塑歐洲的主張，明顯意在與德國爭奪歐洲的話語權。

在外交使節會議上，馬克宏開宗明義指出，國際秩序正在被一種全新的方式顛覆，西方霸權或許已接近終結。西方霸權源自18世紀法國的啟蒙運動，19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20世紀兩次大戰後崛起的美國，對全球經濟和政治握有絕對的支配權。但新興大國如中國、俄羅斯和印度正在挑戰西方霸權。他們在擁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後，開始尋找屬於他們自己的「哲學和文化」。他們不再迷信西方的政治，而開始追尋自己的「國家文化」。當這些新興國家找到了自己的國家文化，他們會逐漸擺脫西方霸權的哲學和文化。西方霸權的終結不在於經濟衰落，不在於軍事衰落，而在於文化衰落。

美歐固然同屬西方陣營，但兩者文明存在明顯差異，川普上台只不過是將原本的差異放大了。馬克宏強調歐洲與美國不同，但歐洲長時間跟隨美國，將俄羅斯從歐洲大陸驅逐出去。美國需要「俄歐對立」，但歐洲需要嗎？歐洲配合美國，驅逐俄羅斯，可能是歐洲21世紀地緣政治最大的錯誤。

歐洲的問題在於軍隊。因為北約的存在，歐洲想要再組建一支歐洲軍變得非常困難，而只要「歐洲軍」一天不存在，歐洲就一天要受到美國的政治指令操控。歐洲軍是制衡美國的關鍵，沒有歐洲軍，歐洲就沒有真正的獨立性可言。美國是我們長期的盟友，但同時，它也是一個長期綁架著歐洲的盟友。我們需要建立歐洲自己的新的信任與安全架構，因為如果我們不能緩和與俄羅斯的關係，那歐洲大陸將永無寧日。

歐洲不能夠繼續依照過去的方法下去，否則肯定會「失去控制」，而「失去控制」就是會消失。文明逐漸消失，歐洲逐漸消失，西方霸權也會一同消失。最終，世界將圍繞兩個極點運轉：即美國和中國，歐洲必須在這兩個統治者之間做出選擇。

馬克宏認為，只有法國能重新樹立深刻的歐洲文明；只有法國能從歐洲戰略和國際政治的高度，去考慮歐洲的存亡問題。法國當前面對兩個重要的議程。第一是「歐亞議程」，法國將促進中國的新絲綢之路與歐洲做更緊密的聯通。第二是優先建立歐洲主權，其重要方向是國防。

結語

從以上三次講話可看出，馬克宏的歐洲觀脈絡嚴謹、輪廓分明，那就是要重塑歐洲成為擁有戰略自主，可以媲美中美兩國的一股地緣政治力量，而重建歐洲的核心動力來自法國。他所提出的「歐洲計畫」樂觀、積極、大膽而不空洞，但能否實現，首先要看歐盟28國是否認同，尤其是同被稱為歐洲一體化「發動機」的德國能否鼎力支持、配合，其次就是，美國是否願意看到歐盟壯大、獨立而不予以掣肘。正所謂「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

（作者係旅美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