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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不需要主體焦慮史觀|王睿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自由時報》57日社論將五四運動比作太陽花運動,說兩者都是青年學生關心國是、提倡民主的表現。坦白說,蹭五四運動百年熱,並不能為太陽花防腐;畢竟五四學運是為了抗日反帝、救亡啟蒙,太陽花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台灣是五四的淵源之一

 

話說回來,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五四學運並不完全是同一回事,而今流行的五四概念是比較廣義的。從運動脈絡來看,五四是19世紀末、特別是1895年以來,中華民族反帝救亡運動的延續與發展。而1895年日帝割據台灣,正是以台灣作為進占中國大陸的前沿基地。由此事實看來,並不像《自由時報》社論〈建構以台灣為主體的歷史和史觀〉說有人「把台灣民主歸功於五四」云云;恰恰相反,台灣正是五四關心國是、提倡民主的淵源之一。包括台灣在內的中國近代民族解放運動,經常以民主運動的形式來表現,例如林獻堂領導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

只不過,自1990年代以來,台灣的歷史研究出現日殖有功論與先住民南來(南向)論兩個熱點,以作為區隔大陸淵源的敘述範式,〈建〉文便是這種範式的旨意。比如它稱:「五四發生在中國,台灣是日本帝國的一部分,處於明治維新之後的大正時代,比中國先進很多。當時西風東漸,台灣不僅文化藝術思潮受『大正浪漫』影響,政治社會運動也因民族自決原則及『大正民主』而勃興,一個文明現代的公民社會已在成形。」

其實,日帝殖民台灣期間,所謂民族自決與民主政治從未在台灣實現過;否則也不會有跟進五四的台灣新文化運動,以及台灣文化協會的成立。

台灣新文學的開拓者張我軍在1924年指出:「台灣的文學乃中國文學的一支流。本流發生了什麼影響、變遷,則支流也自然而然的隨之而影響、變遷,這是必然的道理。」只不過,因為日據關係,中國舊文學的「破舊殿堂」還在本島「苟延其殘喘」,因此張我軍以胡適和陳獨秀的新文學精神,「欲率先叫醒那裡頭的人們,並請他們和我合力拆下這所破舊的殿堂」。

《台灣文學史綱》作者葉石濤認為,台灣新文學運動是1920年代台灣新文化運動的一環,而台灣的「新文化運動其實是抗日民族解放為鵠的底政治運動。其目標在於反帝、反封建,……推翻日本殖民統治復歸祖國」;又說台灣新文學運動「受到國內五四運動的刺激而孕育發展,所以一開始就有強烈的民族性格」;更說從19201940年代的台灣新文學特色,首先「是反帝、反封建的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環節,民族性格濃厚,是抗議和抵抗的文學」。

由張、葉兩人的說法來看,〈建〉文所謂日殖時代「一個文明現代的公民社會已在成形」,可知「大正浪漫」的主體想像,信非虛言。但是,想像並不能取代當時台灣處於日本殖民地、而非日本主體部分的現實。五四運動時期,東京帝國大學政治學教授吉野造作向其中國友人表示:「侵略主義的日本,不獨為貴國青年所排斥,抑亦為吾儕所反對也。」正是日本在19世紀末侵略中國、割據台灣的刺激,才引發其後中國人的改良民主與革命民主兩條路線的運動,並延續、擴散、匯流為五四民主運動。

 

日殖台灣下的民族運動

 

五四的口號「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其「強權」指的是包括日本在內的巴黎和會列強。尤其日本,正是大正日皇在位時的1915年強占山東省、並對民國政府提出苛虐的21條;這一年的台灣,則發生余清芳反殖抗日事件。然而100年後,〈建〉文竟然欣慕日殖的現代性,謳歌「大正民主」是如今台灣民主的根源?〈建〉文無識余清芳、賴和、蔣渭水、張我軍、林獻堂、楊逵、葉石濤等人的事蹟或證言,卻侈談「從五四影響的解讀,可看出社會上對歷史文化的理解,仍相當欠缺以台灣為主體的自信及必要建構」,好意思這麼說嗎?

20世紀初,台灣政治社會運動的核心是擺脫日殖的民族運動,而不是趨附「大正民主」的公民運動。大正日皇於1912年至1926年在位,然而《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記載〈台灣社會運動史〉部分,清楚寫到林獻堂於明治42年(即1909年,但實際是此前兩年,即1907年)在日本奈良市受到梁啟超的啟發。1911年梁啟超來台,林獻堂再度受到民族主義的感召。這件事早於五四、早於「大正民主」,但失憶的〈建〉文則沒有這種主體史觀。

事實上,親睹1907年梁啟超與林獻堂相遇的彰化人甘得中,於1913年留學東京時也曾訪識革命黨人戴傳賢。後者告以大陸革命派致力討袁,無力濟助台灣;台人宜改變鬥爭方法,交結日本本土權要,以牽制台灣總督府的壓迫。可見,大陸改良派與革命派要角,均建議台灣人以「文鬥」方式反抗日殖。林獻堂的秘書葉榮鐘認為,梁、戴二人對於林獻堂從事民族運動的路線,「真有暗夜明燈的作用」。而「台灣民族運動的目的在於脫離日本的羈絆,以復歸祖國懷抱為共同的願望,殆無議論餘地」。

正如前述,台灣的民族運動包藏在民主運動裡,對象是日本殖民當局。這種鬥爭方法,被啟蒙於辛亥革命前夕,早於所謂「大正民主」,也早於五四學運。眾所周知,蔣渭水正是在「大正民主」時期,投身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而被判刑拘禁的。大正日皇晚年還成了精神病患,「大正民主」並未落實為日本社會的公民意識,才有後來軍國主義支配整個日本,並壓迫台灣成為南向侵略基地的歷史事實。

 

超越五四才是紀念五四

 

如此來看,〈建〉文所說:「把民主自由的進展主要歸功於五四,出自對台灣歷史的輕忽,偏於從中國的立場或史觀論事,不能站在這塊土地與人民的角度平實看待。」其實,恰恰是該文輕忽台灣歷史的主體,膜拜日、美等民主「先進國家」的自卑心理所致。

這種自卑心理,倒是有些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傳承。100年前的國人心理是矛盾的,既愛國又崇洋;或者說,許多人是用崇洋的方式來愛國,當時許多進步人士都是民主拜物教的信徒。魯迅、錢玄同都主張過廢除漢字;陳獨秀說,中國若不免亡國,則寧可亡於白種人,而不願亡於黃種人。周策縱的《五四運動史》指出,五四在相當程度上是一場西化運動,而不是排外運動。這是當時的時代局限使然,只要從運動脈絡的源頭,即19世紀末的中國遭遇來回顧,就不覺得奇怪。

事實上,五四時期的西化運動一直延伸到1960年代的台灣,也延伸到1980年代的大陸。甚至在1979年的台灣,在1989年的大陸,民主和美國幾乎是同義詞。而且,民主被全球視為最高價值,被美國視為歷史的終結,已是20世紀的定論。〈建〉文無論怎麼吹噓台灣民主,在思想上都沒超過百年前的格局;無論怎麼強調主體史觀,在心態上卻是扈從殖民主義的現代性,這是西方中心論的必然邏輯。

因此,五四的進步性與局限性,既要繼承,也要批判;否則便走到紀念五四的對立面去。談中華復興,必然要超越西方中心論,更要超越殖民主義的現代性,這也是台灣歷史和文化主體自覺的所在。正因為林獻堂、蔣渭水、葉榮鐘、莫那魯道等人的民族立場和氣節,台灣歷史與台灣人才沒自失主體性。

 

古人類不是台灣歷史主體

 

當然,〈建〉文意圖切割台灣與五四的脈絡,主要還是出於「一邊一國」的政治目的。為此,它幫張炎憲生前主導的《典藏台灣史》做廣告,說全書超越了「台灣人四百年史」的漢人史觀云云。其實,不過是再拿「原住民史」說事,把台灣說成是南島語族的「祖居地」,為台灣當局的南向政策打文化地基而已。

關於台灣先住民族群源自大陸華南的學術研究成果已多,但〈建〉文比較凸出的一點是,說《典藏台灣史》強調「從考古學來說,台灣至少已有三至五萬年的史前人類活動史」。問題是,這樣就能成為「建構以台灣為主體的歷史」依據嗎?依據現代人「走出非洲說」,大約六萬年前那些現代人的祖先來到中國;依據現代人「多地區進化說」,非洲古人類來到中國的時間早於一百萬年前,然後交叉進化成現代人。

無論採信哪一種說法,舊石器時代以前的古人類活動,都與「建構以台灣為主體的歷史」風馬牛不相及。〈建〉文這種失常的主體史觀焦慮,其實是不敢置信中華復興,害怕西方中心論退潮的自卑心理造成的。從歷史脈絡來看,這種心理殘疾已超過100年了,它是中華民族所需要矯治的主體缺陷。

 

(作者係高中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