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魚怎麼這麼滑呀?」來自北京的葉小妹嚷嚷道。
我向她解釋,「這是苦花魚,又有人稱高山鯝魚,是台灣的原生種魚類。苦花魚體表面的黏液比起一般的魚,濃黏了幾倍,魚鱗更是粗厚,這是為了能在台灣高山溪流中逆著激流、穿游石堆,否則老早就會被猛烈水勢、石塊撞擊得遍體鱗傷。」
我繼續說,「妳看牠的嘴寬而扁,讓牠能輕易啄食溪石上的苔蘚;魚尾強而有力,能捕食溪裡的浮游生物。這是食物鏈中的一環,維持了台灣高山溪流的生態平衡。苦花魚又愛乾淨,要看溪流棲地乾淨與否,苦花魚的數量是重要生態指標。」那是位在新店溪上游、南勢溪支流的哈盆溪,溪水清透中染著翠綠與靛藍,映著苦花魚翻動身子而閃現白色鱗光,還真有水中螢火蟲之感。距台北不到一小時車程的烏來、福山部落,哈盆古道緊挨著溪繫綁在山腹腰帶之間,是傳統泰雅族人的獵徑,也是日本時代的理蕃道路,東行越嶺通達宜蘭福山植物園。
葉軍莉,現居中國北京、西安姑娘。我稱她葉小妹,認識她是在1997年北京大學未名湖畔,素樸的女大學生。才短短幾天,我轉往南京、上海而跟她分別。之後,我們搖筆寫信、貼郵票,到現在敲鍵盤、盯著電腦螢幕,希望能再見個面,沒想到一晃就18年。當我開著車去桃園機場接她,我內心忐忑,印象中葉小妹的面容卻越來越模糊,心想這該怎麼接機?「大哥!」她就走到我前方,揮揮手說。我說「歡迎妳來台灣」。葉小妹來台灣待了八天七夜,一般陸客團像採花蜂般狂飆環島,我卻讓她留在大台北,這趟哈盆古道是最後行程。
第三天,我們計畫攻七星山,那是台北人的光明頂,一路偶有陽光拂灑仰德大道,甫到小油坑卻颳起暴風雨,豌豆大的雨滴橫著掃,冷得我們喊撤退,狼狽下逃平等里,正好櫻花滿山爭豔,人群簇擁櫻花樹前。我們還去了假日農夫市集,農糧署闢給各地產銷班農民展售的希望廣場,農家切了芭樂提供試吃,她問我這是啥?我取了片讓她嚐嚐,她覺得口感特別、味道清甜,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轉往下一攤位逛,一會後她問我,「這皮要丟哪?」我一時啞口,「皮?芭樂有皮?」過沒多久,她又拉住我說,「這桔子好甜、好吃」,我一看,冷冷地回她,「那是檸檬」。我們在台灣大學附近的寶藏巖時,我脫口說這裡寸土寸金,竟然種有木瓜樹,她卻驚喜地說「這就是木瓜樹啊,我肯定得跟它拍一張照」,原來她吃過木瓜,卻沒見過木瓜樹。
除了不免俗的故宮、中正紀念堂、總統府、101、誠品敦南、西門町、淡水,她還特別想去看台灣大學,一路走過台灣歷史博物館、華山文創、立法院、監察院,她對濟南教會在濟南路上為低收入戶辦桌,覺得挺有意思,只是街上機車迎面衝來、陣容之大讓她吃驚。我安排她住新北投兩晚,囑咐她早、晚浴泡白磺湯,她遵照指示的結果是全身癱軟,她笑說肯定走不動哈盆古道了。她耳聞山城九份,我們繞過雞籠山從金瓜石一路彎彎拐拐上山,那日大雨滂沱,黃金瀑布還在汨流昔日採礦人的喜極與辛酸。我告訴她,九份是陰陽城,一半店家民居、一半墳墓骨灰罈,陽關道和陰間路是同一條,大家住一起熱鬧,到了假日,大塞車啊!
至於台灣小吃,她品嚐了肉丸、蚵仔煎、基隆台式熱炒海鮮、淡水阿給、大腸麵線、薑母鴨、紅豆餅等,她行前一直聽說到台灣應該試試大腸包小腸,這有點出乎我意料,而她也苦於肚子一直撐著而作罷。只是,她不太適應台灣熱食偏甜,也驚訝台灣人很能吃辣,這些食物轉了一圈後,還是啃起她的大餅、麵條來了,只是我不解,一直吃大餅能活嗎?
哈盆古道平坦多屬泥石徑,上頭覆蓋樹葉,柔軟易行,僅少數路段需拉挽繩索、攀抓枝幹。柳杉林、樟樹、楠木遮蔽底下,半空中懸浮的是一盞盞鳥巢蕨、書帶蕨,黃籐亂竄,有股亞熱帶原始森林樣貌,難怪時人美稱台灣亞馬遜河。行間,波露溪、露門溪破崖奔滾而出,我們踩踏石塊、涉過溪瀑,緩慢前行,整日待在山裡,說是台北人小確幸,卻是人與自然原始質樸的那一面。一聽洪學長提及這裡的芬多精是全台之最,待一天可折抵都市廢氣一個月,我們都狂吸了幾口山林野氣,葉小妹笑稱她可能只能撐半個月,因為北京空氣太糟糕了,聽來莞爾。
其實,這幽靜林間也熱鬧得很,我撞見台灣獼猴,五色鳥、黃尾鴝、樹鵲、煤山雀啼叫在側,劃空嘶啞而過的烏鴉、天空盤旋的大冠鷲,路徑邊坡可見山豬打滾痕跡,溪面巡弋的鉛色水鶇。我們往返都在波露溪谷泡茶,我才一坐下,水瀑聲中蹦出「啾」的明亮叫聲,我說「這裡有鳥啊」。「那不是鳥,是蛙」,同行的彭學長一副識途老馬地說。我疑惑地回說,「蛙?怎麼可能?」斷沒想到,這竟然還是台灣特有種斯文豪氏赤蛙(Odorrana swinhoana),牠以清治時期英國在台領事Robert Swinhoe來命名,他被譽為「台灣自然史研究先行者」。赤蛙適應溪澗生活,平時就躲在石頭縫隙或溪邊草叢裡,那聲音聽來像鳥叫又像小雞叫,此起彼落、忽近忽遠,有說牠「騙人鳥」或「鳥蛙」,我滿心納悶,又帶實證精神地在石塊間翻找,毫無所獲,有種被騙的感覺,仍不知是鳥還是蛙。
葉小妹到台北時,正值雨日。這冬天北京乾燥得很,見到下雨,她反而覺得迷人,我是覺得惱人。不過,才沒多久,她就受不了這滴滴答答,濕氣讓她覺得台北比想像中冷多了,帶來的幾件薄衣裳全躺在行李箱中,紋風不動。我告訴她,「這沒辦法,台灣是海島,濕度70、80%很正常」。她說道,「難怪你們要用除濕機,我們還得用加濕器呢。」而哈盆古道更彷彿被萬年濕氣佔據,葉小妹肯定飽受這蠻煙瘴雨之苦。
我跟她解釋,「這地帶的迷濛濕氣,主要是因為台灣東側黑潮暖流北流至宜蘭外海時,遇冷而蒸騰成霧,東北季風把這濃重水氣吹來。陽光穿不透這片密林,氤氳林間水氣蓄積不散,再經地衣植物過濾後滲透匯入南勢溪,終年溪水清澈、潺潺不息。若沒有這片森林涵養水源、過濾水質,無疑給台北帶來極大的災難。到那時,雨季雨水直接沖入河谷而成洪水、奔騰而下,乾季時河床乾涸,旱澇時時刻刻掣肘著台北,恐怕台北哪裡也去不了。」
我們邊走邊聊。我又延續這話題,「台北有些人行道地磚打洞,就是避免都市過於水泥化,雨水直接排入水溝、流入大海,地磚打洞可以讓雨水蓄積成地下水,不會一下子排入大海。現在水資源是一大問題,尤其台灣這種坡度陡、河道短、流水急的地理環境,水更是珍貴。妳看,這條溪往下游就是大台北,台北盆地中央曾是台北大湖沼地,東緣象山腳有台北斷層、西緣觀音山下有山腳斷層,像兩把利刃插在台北雙肋間,這是多麼脆弱的地質?比起北京、上海的大躍進,台北是開發越少越好。我們在這裡撈溪水泡茶,沒撈到的往下流過幾百萬人都會區,過了中永和、板橋若還能跳水游泳、魚群躍出水面,那我會覺得這是了不起的成就。」
「難怪台北這麼少大型建築。這幾天下來,我覺得你們挺好的,街道乾淨,連街邊攤都挺乾淨的。還有啊,你們還做資源回收、垃圾分類、環保筷,真不容易。」葉小妹提到她所觀察的台北生活,她曾留學過美國,也聊到城市治理的想法。
我倒是質問現今台灣地方首長動輒弄幾環、幾線、幾橋,其實,一個文明都市必須滿足人民的基本需求,比如飲用水乾不乾淨?河川中有沒有魚?雨季會不會淹水?垃圾、雨水回收率多少?下水道、溝渠暢不暢通?都市留鳥的種類、數量?野生動物有多少(不是老鼠、蟑螂之類)?公車準不準時到達?騎樓該不該騰出還給行人?騎腳踏車、步行有沒有專用道路?車輛對行人禮不禮讓?指引外國(外地)觀光客的標誌清不清楚、交通工具怎麼接駁?夜歸人安不安全?馬路平不平整?食物可不可信賴?陌生人該不該信任?街道廣告、招牌的節制…諸如此類,若連這都做不好,還想做甚麼?
聊著聊著,天色近暮,我們眼見雨林幽闇得快,得加緊腳步。內人一時興起仿效,唱了幾首歌娛樂大夥,掌聲、安可聲讓腳步輕盈不少。而我不停地揣思,此行前、後,葉小妹眼裡的台灣是甚麼模樣?她回北京後,又怎麼向人訴說台灣?我漸漸意識到,其實我帶了她去哪裡,她就以為那是真實的台灣,所以她眼裡的台灣隨著我安排的行程改來改去,也產生不可知的變化。所謂真實,竟然是在我的拿捏之中、意念之間,被我所建構。北京視角讓她在台灣產生異地感,台北視角則讓我記錄、解讀其間的差異,我不禁好奇,到底是誰在看誰?
(作者係彰化師範大學地理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