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劉自然事件」引爆的反美示威，是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最浩大的政治危機，與1977年的「中壢事件」、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等量齊觀。在長期戒嚴及冷戰的格局下，反美已淪為儀式，乃至徒有口號，堅持理念與尊嚴者反遭到監禁與思想監控。

    1957年是什麼樣的概念？是「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定的第三年，金門「八二三炮戰」的前一年，也是美國阿肯色州小岩城動用第101空降師沿街保護黑人學生就學的年代；對岸則祭出「反右運動」，凡切不斷台屬關係者一律勞改整肅。人權平等這四個字，在全球還只是憲法虛文。

抗議美軍殺人無罪

3月20日深夜11時50分，台北陽明山中正公園一樁看似單純的命案，引爆美軍法庭審理不公的怒火。服務於美軍顧問團陸軍組醫務部的43歲黑人軍士長雷諾(M/Sgt. Robert G. Reynolds)，在美軍招待所B字1號住所外，連開兩槍擊斃劉自然（33歲，江蘇無錫人）的連鎖風暴，幾乎撼動了中美邦誼。

韓戰爆發後，美軍顧問團來台前的1951年2月9日，台美簽訂「中美關於美軍援顧問團來華換文」，顧問團成為大使館的一部分；次年11月1日「中美關於美軍顧問團人員應享待遇換文」，美軍眷屬也適用豁免司法管轄特權。1965年6月美國停止經援，8月31日與日韓同步簽訂「美軍在華地位協定」。

依據協定，嫌犯雷諾交由美軍法庭審理，5月23日正式宣判：雷諾無罪當庭開釋，一家三口立即取道菲律賓飛返加州。劉氏遺孀雖未到庭聆判，三位女記者當場悲憤落淚，但美軍人員眷屬卻爆出歡呼。

劉自然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實踐研究院」打字員，省立成功中學由教官帶隊前往抗議，使得全案自始敏感。

美使館衝突一觸即發

23日當天衝突現場有二：一為位於北門附近的美國大使館，另一處為中山堂廣場前的美國新聞處。前者由軍警解危，後者於傍晚群聚近三萬之眾攻進市警局，經一再警告被迫開槍造成1死。中央社紐約特派員湯德臣指出：自1949年8月美國發表對華政策白皮書後，自谷底回升的邦誼，幾在5小時內全毀。

24日早晨，北市中正路1842號美國大使館外牆已被噴上CIA Get Out。使館緊閉的黑色大鐵門前，一位白衣女子舉著白紙牌上書黑筆大字：「抗議殺害劉自然的兇手美軍被判無罪！」

中廣記者夏龢上前採訪，奧特華懷抱16個月大孤女劉瑪琦答道：「我是劉自然的太太，我要向美國大使館抗議，為什麼我的丈夫無辜被槍殺，兇手居然宣判無罪？｣」

激動民眾衝進使館翻車，搗毀物品，打開保險櫃，將文件撒落一地，星條旗被扯下，換上中華民國國旗。白床單自二樓垂掛寫著：「朋友不殺人，殺人償命。美國不能學俄帝。」

美方要求嚴懲暴徒，但張群等相關政要認定：本案「政治性重於法律性，目前所急要者，為對內化除民間之不平情緒，對外為彌補中美間之裂痕，全案量刑愈輕，則於此兩者愈為有利。」故力主輕判犯案民眾，建議刑度勿超過一年。於是，撕毀美旗被指認者：盧伯臣、劉英傑、王烈、吳南方、楊水發、童清谷、劉福藩、廖勝美等，僅處易科罰金。失職官員則遭重懲：台北衛戍司令黃珍吾、憲兵司令劉煒及省警務處長樂幹，均遭免職。我駐美大使董顯光一再代表政府道歉，賠償美方損失新台幣2,100萬元。

台北衛戌司令部軍事法庭於1957年6月26日宣判：40名肇事被告，28人處刑，10人免刑，兩人無罪。有期徒刑者7人，最重1年，最輕6個月。審判長宣稱：不幸事件是無組織、無計畫，無所謂首領之「偶發事件」。

上海新專校友遭捕連坐

當局懷疑以林振霆為「主謀｣的孫毅、戴獨行、李望、朱傳譽、陸靜珍、朱兆麟、郁樹銓、莊晴勳、楊代琇、江其才、傅維鈞、夏龢、席淡霞等私立上海中國新聞專校畢業生，都是潛伏共諜，奉命等候解放接收報紙。

當局表面上輕判肇事者，但又另案羅織「共同著手顛覆政府」罪嫌，將《民眾日報》編輯林振霆以「匪嫌」判處死刑，其後減為無期徒刑，坐監27年，於1984年1月假釋，2009年10月病逝於高雄燕巢榮家。

刑度居次的戴獨行，曾任《經濟時報》駐基隆記者，1962年6月5年刑滿出獄，擔任《聯合報》改稿編輯，撰寫《白色角落》一書力爭平反。他笑稱：當時大家只是一群窮學生，豈有通天本領接收報紙？政府開放探親後，與被控「吸收主謀林振霆」的孫毅，笑談人間滄桑，因為孫也在大陸蹲過苦牢。

上海中國新專創立於1945年10月，校址在陝西南路410號（原法租界）。董事長張繼要「各位同學都能養成為三民主義的新聞記者」。

林振霆與朱傳譽最早來台，李望與陸靜珍居次，都暫住林良、齊鐵恨主持的「國語推行委員會」的日式平房。林振霆廣東南海人，身材魁梧，一口標準北京話，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從軍，但一槍未打就還鄉了。正因這段「青年軍」背景，由「國家冤獄賠償委員會」核給新台幣580萬元，在高雄燕巢「岡山榮民之家」度過殘年。

如果劉案是「主震」，那麼中國新專校友連坐的憾事，則為悲情的「餘震」。

新專校友來台，正逢新聞界人手奇缺而活躍於第一線，卻遭疑為策劃暴亂集團，極可能與林振霆、朱傳譽、戴獨行、李望、陸靜珍等曾先後擠在「國語推行委員會」的日式平房打地鋪有關。

席淡霞至今珍藏著「正式結業證書」與「補發結業證明」。來台先在高雄旗尾糖廠子弟小學任教，再調北市「國語實驗小學」。事件平息後，隨夫婿蔣君宏教授移居英國。

「劉自然事件」60年後

台北北門附近的美國大使館早就改建為商業大樓，60年前反美激情看似船過無痕，但情治單位到1969年5月，還在呈報劉氏妻女動態。新專校友捲入反美狂潮是職場宿命，還是「莫須有」的罪罰，恐怕還是難解的迷霧。畢竟國共並肩抗戰八年，幾乎誰家都躲了心向延安的「地下黨」，只要是知識分子，誰都會認得幾個左傾的熱血青年。

如今綠營再度執政，鼓吹親美媚日，反美促統者必視同「賣台」，獨派打著轉型正義名號，以清算政敵更毫不手軟；如再量身推出捕諜戲碼，能不令人浩歎而憂心！

（作者係輔仁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前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