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做了三個夢。夢竟然比現實真實,或者說,夢是警世的預言者。
校友會前夕,我做了下面這個夢。我們一群失散多年的同學在金門家鄉古崗湖畔相聚。我們先是站在古崗樓旁楊柳樹下聊天,我朝鏤刻「漢影雲根」四個大字的那個涼亭的方向望去,一時興起,提議去爬山。
涼亭遠望離山腳不遠,等爬上去坐在涼亭四周,才發覺這個位子隱隱然有君臨天下之感,湖、村落跟田畝都散布在腳下。亭子下方有座刻著「闢沌」字體的石頭。我走到涼亭下方欣賞四周亭柱的題聯,字體本身及字句讓人感染到那種蒼涼悲壯的力跟美。我暗暗讚嘆,嘴裡不知不覺朗讀出聲:王業此偏安,一旅猶匡明社;胡塵今掃淨,孤享長峙漢江山。好友春禮也跟著跳下來,指著另一幅對聯:坏土足千秋,玉葷無聲孤月白;豐碑屹一片,金門有恨朔風驕。
「好一個金門有恨」,從涼亭旁一塊岩石滑下來的桂賢走了過來,也站在涼亭前欣賞著。同學裡他公認是最有前途的,台大英文系畢業後又考上研究所。他搖頭說:「不過『朔風驕』三個字用得不好。風吹花殘,風吹葉落,不吉祥。」
中午,我們環坐涼亭兩邊,邊聊天邊吃著帶來的飯盒跟水果。住在附近的志彬說,古崗湖湖水在清朝同治年間曾經乾涸掉,有人網到一尾大魚,重好幾百斤,聽說眼睛閃閃發光,見了人還會掉眼淚。後來地方仕紳林章梗買下牠,放牠回大海。「哪有這種怪魚?太神話,太離奇了吧?」誰這樣駁斥志彬。志彬辯稱這可是歷史上有記載的,不信?你去翻縣志就知道。
涼亭右側那塊「漢影雲根」的勒石,整塊倒了,缺了最後一個「根」字。「沒有根了嘛!難怪明朝國家要亡了。」國強笑瞇瞇地說。「這『根』字為什麼會不見?」桂賢說:「好像說是被閃電打到,是天意,也有的說是被附近百姓給挖掉的…。」
……夢在這裡斷掉,我醒了過來。我決定去古崗湖附近逛逛。來到那正好有一群觀光客下遊覽車,大聲嚷著要看魯王待過的地方。驀地,傳來一陣爆破聲。「不要緊,不要緊,是在炸山啦!」我避開人群,朝山上走。身後觀光客七嘴八舌地嚷:「魯王炸山啦!魯王炸山啦!」
我沿山路來到涼亭。涼亭右側的「漢影雲根」勒石是後來新刻上去的。清風拂面,我打起盹來,昏沉中竟然進入夢境,神奇地接上昨晚的景境裡:
「哎,魯王死在金門島上,可是對於魯王,我們都不大了解。」國強問桂賢:「你知不知道魯王的事跡?告訴我們一點。」桂賢說:「從清朝道光年間以來,都以為魯王是葬在這裡,這座山,部隊挖出刻有『漢影雲根』四個大字的石頭,就以為這裡就是魯王墓。其實不是,最多只是衣冠塚,故佈疑陣的假墓。那是因為他死的時候兵荒馬亂,清兵隨時有攻過來的可能。後來部隊在舊金城那邊炸山採石頭,發現的才是魯王的真塚。」
「後來怎麼知道發現的這個才是真塚?」我問。「墳墓裡有三枚永曆錢。最主要的,是有一個壙志,現在存在台灣的歷史博物館。碑文裡詳細記載了魯王一生的經歷。」桂賢說到這事忽然激動起來:「魯王從山東、浙江、福建、廣東、再回到金門,前後18年,講難聽點,是到處投靠人家,就像孔子所說的,像喪家之犬,驚惶不可終日,這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臣子和知識分子的恥辱,你們說是不是?讓他們的皇帝這樣像隻狗一樣跑來跑去,困死在南中國這樣一個偏僻的小海島。」桂賢除了會唸書,我最欣賞的是他那種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凜然正氣。
腳下的湖水閃爍白光。風陣陣吹過來。我看得出來,我們多少都因桂賢這番話,頓時覺得有股氣悶脹在胸坎。國強建議大家再往上走一段路,我們站在一塊大岩石上面。湖面、涼亭、跟村落顯得更小了。
「聽老一輩人說那座山叫『賊山』」。志彬指著古樓背後海口方向。「為什麼叫做賊山?是不是古早以前躲著賊?」誰問。桂賢環顧著四周滔滔不絕地說:「誰知道?不過應該是賊山不好聽,所以後來改名翟山。魯王生前經常在古崗湖附近這裡幾座山賞遊。這裡有山有水,可惜氣派格局嫌小了些,這個湖也是。大體上,這種山水是一種隱世的山水,像明朝進士董颺先就隱居在這裡垂釣。不過這樣明哲保身未免太消極了吧?大丈夫生逢亂世就應該出世拯救蒼生,不應該躲在石洞天修身養性。以前山上聽說還有一塊刻有『正冠』的石頭,聽說也是董颺先題的。『正冠』這種修身養性的功夫,對個人來講或許必要,對整個國家社會却是不夠的。」
風聲颯颯,我們有感於桂賢這番話都陷入沈默。這個夢境在這裡突然截斷,我是被小路那頭的觀光客吵醒的。接續這夢境居然是三年後了,在台北南海路歷史博物館前面,這次見面的同學少了好幾個,只有國強和志彬和我。我們三人談論的話題是:古崗湖附近的山頭消失大半了。
「好好一座座山,竟然就這樣從歷史消失了。魯王要是地下有知,我看都會跳起來破口大罵子孫不肖。」國強說。「赤山跟翟山又合稱銅牆鐵壁山,它是鐵壁,這樣一來,不是缺了一個壁了?」志彬說:「其實,古崗湖附近那幾座山十年前早就在炸了,像魯王墓不也就是部隊炸山採石頭時才發現的嗎?」「不過縣地政的地籍資料分明有記載,那是我們地方公共的資產。」我提醒他。
夢境到這裡,桂賢不知從哪裡突然現身。聽說他這幾年投資砂石水泥,包工程,大賺其錢;而砂石水泥業的上游業免不了開山採石。我眼前浮現桂賢在爆炸聲中笑呵呵的臉。國強丟給我和志彬各一個眼色,我們三人二話不說,全圍上去,朝他一頓拳打腳踢。「你背叛了自己,背叛者!可悲!」我們邊打邊喊。桂賢人高體壯,儘管我們三人聯手,我也挨了他幾拳。「好痛!」我張開雙眼,發覺又是場夢。
坐在昏濛濛的暗影中,我望著窗外若有所失,綴著青葱草木的一座山形漸漸清晰、具體。突然山巔冒出煙塵,爆炸聲不斷。
我心情很壞,決定外出散心。入晚的國父紀念館還有人在活動。有個老頭在拉胡琴:〈彩雲追月〉。遠遠的有個熟悉身影朝我走來,是桂賢哪!這瞬刻,我只覺得一陣心酸,沒想到桂賢為一點小小名利竟墮落得這麼快。看著迎面而來的桂賢,我握緊拳頭。我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不由渾身顫抖起來。
(作者係金門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