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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忠:統一是大形勢 誰也擋不住|呂正惠 在 Facebook 上分享!

  陳明忠,1929年生,高雄岡山人。1941年考進高雄中學,在校內備受日本人欺凌,始知自己是中國人,從此開始反抗日本人的統治。光復後就讀於台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不久,加入謝雪紅領導的二七部隊,任突擊隊隊長。事件結束後,被通緝,懸賞一萬元。因事件期間保護過農學院院長及外省教授,院長特別出面作保,撤銷對他的通緝。1950年因涉嫌「叛亂」被捕,在查不出證據的情況下判刑10年。
  1960年出獄。其後16年主要任職於中國新藥廠及東大製藥廠,因其優異的化學知識、品管技術及管理才能頗受重用。1976年黃順興之女黃妮娜從日本潛赴大陸,回台後被捕,供出思想受陳明忠影響,因此陳明忠第二次被捕。國民黨原想利用此案將黨外反對勢力牽連進去,一網打盡。陳明忠備受各種毒刑,不肯屈服,讓國民黨情治單位找不出擴大案情的藉口。由於海外聲勢浩大的搶救運動,陳明忠終於逃過一死,判刑15年。
  1987年保外救醫。此時台灣已解嚴,陳明忠積極連絡島內統左派政治犯,先後成立台灣政治受難人互助會、中國統一聯盟、工黨、勞動黨等組織,投身於統一運動及勞工運動,30年如一日,為台灣統左派最主要的精神領袖之一。陳明忠信念堅定,個性爽直,在不同的政治陣營中受到廣泛敬重。今年行政院頒文化獎給侯孝賢等兩位藝術家,每位得獎人可指定一位引言人,侯孝賢即指定陳明忠為他發言。

問:陳先生,回顧您這一輩子,有沒有哪一件事對您產生很大的衝擊,改變了您的思想,而且影響您後來整個人生的方向?
答:當然有啦,那就是我在讀高雄中學時,學校中的日本人對我蠻橫的欺負與歧視。這些日本人常常莫名其妙的打我,後來我只好打回去,沒想到我打贏時,他們就一群人圍著我打,還說,你可以跟日本人打架,但不可以打贏。他們罵我「清國奴」,從此我才知道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我這一輩子最不能忍受的是人對人的歧視,從此以後,只要一有機會我就開始反抗日本人。


問:這樣看,您感受到的是民族歧視,您會成為民族主義者一點也不奇怪,但您為什麼會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呢?
答:在學校裡,我是反抗日本人的,但也有一些台灣人,也就是所謂的皇民化台灣人,見到日本人就卑躬屈膝,真令人厭惡,毫無尊嚴可言。可見,強者對弱者的歧視也會造成弱者的人格扭曲。我是地主的兒子,當我回到家時,我們家的佃農看到我也是卑躬屈膝的。我由此了解,人對人的歧視,不只限於民族之間,在一個社會裡面,地位高的階層也會歧視低階層的人。可見,民族主義只能解決民族對民族的歧視,不能解決階級對階級的歧視,如果要有真正的社會正義,就非實現社會主義不可。


問:這樣說,是不是社會主義要比民族主義優先?
答:也不能這麼說。自從近代西方帝國主義開始對外侵略時,被侵略的常常是整個民族淪為被奴隸的對象,這個時候全民族的反抗可以說是唯一的拯救之道,民族主義是很重要的。當然帝國主義也利用被侵略民族中的少數人,以他們為工具來控制被侵略的民族。而這些少數人,往往可能就是這個被侵略民族中的壓迫階級。所以,被侵略民族的反抗,對外就是民族主義,對內就是那些與帝國主義合作的壓迫階級,這樣,這種革命就同時具有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性格。


問:您怎麼會形成這樣的想法呢?
答:這些當然是慢慢形成的。台灣光復以後,我在台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讀書,看到來台灣接收的國民黨的種種腐敗現象,就想,我們中國要怎麼辦,如果中國一直是這種政府,中國怎可能富強,怎麼可能擺脫被侵略、被歧視的處境?在當時的進步思想影響下,我終於了解到,必須以革命手段重新建造一個既反帝國主義、又能實現社會正義的新中國,才能實現我心中的理想。從此以後,我就走上了這條路。


問:您這種選擇,讓您好幾次陷入殺身之禍,還坐過兩次牢,總共坐了21年,而且兩次審判都備受酷刑,這樣的道路,您曾經反省過嗎?
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而選擇這條路就是隨時準備要殺頭,我一開始就有這種覺悟。只有一次,我感到很痛苦。第二次坐牢時,我從中央日報讀到一些傷痕文學的作品,開始了解文革的某些事情,我就想,中國革命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我為革命獻身,不是毫無意義嗎?為了這個,有一陣子我幾乎不想活了。後來我不斷的讀書、思考,終於了解革命過程不可能很順利、很簡單,尤其像中國歷史那麼悠久,土地那麼大,人口那麼多,又受了一百多年的侵略,怎麼可能經過幾十年的革命,就馬上成功呢?人類追求理想的過程當然是漫長的,不可能在你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你追求的目標已經達到。每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盡自己的心力去做,就可以了。我這個思考過程,非常漫長,寫過很多筆記,後來,陳福裕幫我整理,你也幫過忙,出了《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那本書。我的思考不一定正確,但我由此知道,不可以寄望於革命馬上成功,或者革命過程永遠不會出差錯,如果這樣想,就會否定歷史上所有革命的價值。人類當然最好不要用革命手段來改變社會,但有時候就是不得不選擇革命,這是沒有辦法的。我恰好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只能選擇革命。我只能說,我生在一個不好的時代,但我認為,我的選擇沒有錯。


問:除了這些想法外,您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
答:我參加組織不久就被捕了,坐了十年的牢。出獄以後,16年之間忙著養家活口,有空的時候就到處弄資料來看,沒想到因此又被捕。本來要判死刑,後來由於海外搶救,只判了15年,實際坐了11年的牢。前後37年,其實沒做什麼事。第二次出獄以後,才開始搞活動,而那個時候台獨已成氣候,國民黨實際上也是另一種台獨,在這種大形勢底下,這些活動其實效果很小。要說起來,有三件事還覺得勉強可以。
  第一,我帶頭把統派老政治犯組織起來,成立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有了這個組織,統派的活動才有了基礎。
  第二,當原住民工作隊和高金素梅委員到日本抗議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並要求把靖國神社中的原住民牌位移出時,我從旁協助,最後迫使日本法院判決日本首相以官方身分參拜靖國神社是違憲的。
  第三,當連戰準備訪問大陸時,想邀請一個統派到國民黨中央黨部去演講,我去了。我說,我跟我太太兩家,都被國民黨害得家破人亡,但我不是來跟國民黨算帳的。由於兩黨長期內戰,才會使得很多人民被牽扯進去,受到極大的犧牲。現在台灣的族群問題很嚴重,其根源就在國共內戰,因此,要解決島內的族群問題,首先就要解決國共內戰問題。我告訴連戰,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有責任,也有義務,以國民黨主席的身分到北京和胡錦濤總書記見面,實現國共和解。現在兩岸雖然不能和解,起碼兩黨是可以和解的,為了兩岸人民的福利,國民黨有責任到大陸去跟共產黨談一談。據說,我這些話,讓連戰下了最後的決心,提前到大陸去了。
  這三件事是我比較滿意的。不過,整體而言,我做的事還是很少,我自己並不滿意。


問:人活著總希望可以多做一點事情,但時勢使然,人有時候可能會白白活了一輩子。像您們這種「老紅帽」,坐了這麼久的牢,吃了那麼多的苦,始終不改其志,實在是很不簡單。比起現在的台灣人,只會追逐名利,完全缺乏理想,您們的人生還是充滿光彩的。
答:我們也就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不過從大形勢來看,我對我這輩子還是滿意的。我開始反抗日本人的時候,中國還在艱苦的抗戰,我加入地下組織的時候,國、共正在打內戰,我第二次出獄的時候,中國還處在改革開放的艱難時期。現在,中國大陸不論是在經濟實力上、還是在國際地位上,都節節上升,現在僅次於美國。而且,美國的實力也越來越弱,而中國的實力還會繼續增強,中國人終於可以在世界上揚眉吐氣,我高中時所經歷的那種痛苦的民族屈辱感可以大部分洗刷乾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中國發展成這個樣子,我自己覺得是蠻滿意的。


問:去年去世的顏元叔教授以前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感謝大陸億萬同胞〉,大意是說,中國能有今天,是所有中國同胞幾十年來共同努力的成果,當時看了相當感動。其實在革命過程中,有些人,例如郭秀琮、吳思漢、許強、鍾皓東等,很早就犧牲了,我們不能說他們沒有貢獻。您覺得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評價您們這些老政治犯。
答:這是別人如何看待我們的問題,我不好說什麼。


問:您對現在台灣的局面有什麼看法?
答:我對台灣的現狀非常困惑,也非常不滿意。不論是民進黨,還是國民黨,都不想跟大陸好好合作。台灣的經濟明顯是不行了,還不甘心跟大陸搞經濟合作。最近幾年,明明是大陸的遊客和大陸的購買團在支撐台灣的經濟,但大家不肯承認,贊成統一的人還是那麼少,我實在不知道台灣人在想什麼?


問:台灣的媒體非常糟糕,基本上沒有什麼國際新聞,台灣的老百姓對現在世界的經濟情勢根本就不了解,如果不到歐美、日本的經濟已經完全不行的時候,他們恐怕還是沒有感覺的。
答: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台灣人才會醒悟。現在就更糟糕了,政治上的惡鬥越來越厲害,政治人物完全不考慮台灣發展的方向問題,讓人無可奈何。


問:可以不以簡單談一下您對大陸社會的看法。
答: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走路也不方便,大陸能去地方不多,我現在主要從日本的著作中,看他們怎麼分析大陸的經濟發展。我覺得有幾點是很明確的,大陸已經清楚的表示,政治上不走西方議會民主的道路,經濟上不走自由經濟的道路,西方和台灣因此批評大陸專制。我的看法剛好相反,這正表明中國還是朝向社會主義的道路在走。所謂「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就是在共產黨領導下,通過人民民主專政來推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便準備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所需要的物質、文化等條件的階段。當這些條件充足後,中國就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因此不應該以為中國推行市場經濟,就認為已經「走資」。就落後國家(如中國)而言,沒有通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不可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
  列寧在晚年提出「新經濟政策」(NEP)的時候也說過,像蘇聯這種落後國家是無法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在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之前,還要經過一個較長時期的,作為「特殊過渡階段的國家資本主義」,也就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確保工農政權的性質,充分運用資本主義的優勢來發達社會生產,為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提供條件。現在,歐美和日本的經濟前途普遍不被看好,而他們的政治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其實證明了,西方的資本主義道路恐怕越來越難走。反過來說,中國的道路,似乎就成了另一種選擇。我還沒有辦法想清楚中國道路的意義,但很難否認這種道路也許可以為未來的人類開拓另一種前景,這種前景或許可以說,就是朝著社會主義的目標前進吧。


問:現在大陸學界有一種聲音,越來越肯定中華文化,因為中國在強大的時候極少對外侵略和掠奪,反過來,中國強大的經濟反而對周邊國家產生助益,這就是所謂「王道」。以此推論,現在中國的現代化所激發的經濟活力,如果也像以前的中國一樣,對周邊國家的經濟有促進作用,而不是對其他國家變成一種經濟侵略,那不就是一種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嗎?
答:我以前只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思考社會主義如何實現的問題,我很少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觀點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很遺憾,高中以前受的是日本教育,光復後不久就被關,沒有機會好好學習中文,我的知識語言還是日語。習近平上台的時候,也一直在強調,要實現中華文化的再騰飛,好像也是在表達這種想法。以前胡錦濤也曾提出「和諧社會」的構想,方向上也是一致的。在中國文化傳統上找出和社會主義理想的相似之處,來讓中西文化的最大的共同夢想結合在一起,確實很有意思。這就更能證明,中國絕對不會走上西方那種霸道的、侵略成性的資本主義道路的。


問:我們的訪談即將結束,您能不能再對讀者講幾句話。
答:我再講兩點。第一、我生錯了時代,但沒有做錯事,就這一點來講,我沒有遺憾。第二、我大概在有生之年看不到兩岸統一了,這是小小的遺憾;不過,沒有關係,大形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知道,統一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