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王曉波初次謀面在1992年5月中旬,之前讀過他的文章。1992年5月中旬,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主辦「黃興與近代中國」學術討論會,我率團應邀與會。這是大陸學者第一次到台北,走上政治大學講壇。在開幕式上致辭的政治大學校長張京育、國史館館長瞿韶華都很興奮,表示希望這次會議能成為兩岸文化交流的起點。
1979年元旦,葉劍英委員長發表《告台灣同胞書》。1981年10月,中國史學會與湖北省社聯在武漢舉辦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世界各國的學者都來與會,盛況空前。在會前給台灣學者發出邀請函,竟無一人前來,可見海峽兩岸的關係是緊張的。1987年台灣當局開放老兵大陸探親,1988年起有一批台灣來的歷史學教授來近代史所,我曾接待他們。
台北開會初見曉波
1992年5月10日,主辦者胡春惠所長在論文集裡說,這次會議是「大陸學者正式受到邀請集體到台北出席會議的記錄開創者。……這次黃興與近代中國的討論會,不僅是一次成功的討論歷史會議,也是一次成功創造歷史的會議。」中國社科院也很高興,此次到台北出席會議實現了大陸學者海峽兩岸雙向交流。
會議第一天茶歇時,來自日本的戴國煇教授(此前在北京已經見過)問我,想不想與王曉波見面?我說沒有機會。他說他來安排,只是要我向會議主辦方提出爭取一點自由活動時間。我同意了,但會議主辦方告訴我,時間已經安排滿了,沒有我的自由活動時間。晚飯後,有一年輕人敲開我的房間門,要我跟他走。我跟著他到了政大中文系尉天聰教授家裡,那是宿舍樓的頂層,屬違規房。進門後發現戴國煇夫婦、陳映真、王曉波、尉天聰等人都在。
這次見面才知道,王曉波家的電話被竊聽了。曉波問我,張教授怕不怕坐牢?我答覆他,在1949年前當然怕,今天不怕。曉波說,我們找個立委到立法院裡去質詢,為什麼不讓我們接待張教授?我表示不要採取這種辦法,這樣會惡化兩岸關係,使剛剛開啟的兩岸文化交流中止。曉波說,你請主辦方買下午返回機票,上午我們以台灣史研究會名義歡迎你。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但也未實現。主辦方安排了上午的飛機,淩晨4點就起床,當然無法與曉波再見面。
這次首訪台灣,本計畫兩周,一周在政大,一周在南港。政大一周結束了,我們被通知離開。我猜想,這大概與戴國煇給王曉波打電話被竊聽有關係。
北京再度見到曉波
初次見面,對曉波印象很好,坦率、善辯,是一個可交的朋友。第二年在北京出席海峽兩岸關係論壇,又與王曉波見面,發現他的戰鬥力極強,對與會的國民黨一派學者質疑「一國兩制」駁斥甚力。我在會上提交的論文〈歷史與現實:「一國一制」和「一國兩制」研究〉很快在1992年第2期《海峽評論》(下稱海評)刊登。這是我的文章第一次在台灣刊物上發表。從1992年起,海評每期都送給我,不久後我被列名為大陸顧問。我拿到雜誌,看到封面上的通欄標題《繼承台灣同胞愛國主義傳統 發展中華民族和平統一理論》很高興,兩句話把海評的編輯宗旨講透徹了。
1993年以後,我的文章大約有近20篇在這個刊物上刊出,大多數都是曉波先生約稿,少數是轉載,更少數是我主動投稿。1993年第12期我主動投稿〈中國歷史將要良性運轉─毛澤東與近代中國歷史的隨想〉,該文是我對未來中國歷史的預測。1995年第1期的《中國的統一要靠中國人自己─書生議政:年終看兩岸關係》文章,是1994年末曉波的約稿,他在紙上寫了幾句話,要我對兩岸關係、中國前途和國際形勢發表看法,用傳真機發給我。
我覺得1994年初以前的兩岸關係發展很順暢,台灣當局召開了國是會議,成立了國統會,國民黨通過了《國家統一綱領》,1992年兩會在香港就事務性進行談判(後來概括為「九二共識」),1993年在新加坡的汪辜會談成功等,看來局勢向好。不料,1994年3月發生千島湖事件,引發兩岸關係倒退。我看到千島湖事件後,台灣當局和李登輝的一系列表演,很是氣憤。
收到曉波約稿函後,我寫了分成三個子題的文章:1994年的兩岸關係、「一個中國」的定義、「一國兩制」會讓台灣人民失去什麼?曉波收到文章後,立即安排在1995年第1期發表。通過千島湖事件,我指出兩岸關係的脆弱性,這種脆弱性很快在1995年李登輝康乃爾大學演講、1996年導彈事件、民進黨陳水扁上台等一系列事件得到證明。
「冰點事件」引起關注
〈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國的歷史主題〉一文本來是我2006年3月1日在北京《中國青年報》冰點欄發表的。這是由袁偉時在該欄目發表〈現代化與歷史教科書〉引起的。袁和我的文章之間的一系列事件被稱為「冰點事件」,曾在國際新聞界引起廣泛關注。
這年3月下旬,我應美國胡佛研究所邀請,前往出席蔣氏父子日記揭幕儀式。忽然接到曉波打來的越洋電話說,看到了我發表的文章,表示要轉載我的文章以示聲援。
冰點事件不單純是中國大陸的新聞事件。它把台灣也扯進來了。《中國青年報》冰點欄目主編李大同,在互聯網上公布關於冰點停刊整頓的消息後,袁偉時與台北市前文化局長、作家龍應台取得聯繫。1月26日,龍應台在台北《中國時報》、香港《明報》、美國《世界日報》、馬來西亞《星洲日報》,同時發表〈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給胡錦濤先生的公開信〉,藉口冰點事件,攻擊胡錦濤、攻擊中國新聞不自由、攻擊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造成貧富不均。當時陸委會副主委及國民黨主席馬英九發表談話,都表示支持龍應台的文章。台港和外國媒體都刊登了冰點停刊事件的消息,美國紐約「保護新聞記者委員會」並就此發表聲明。
海評不僅轉載了我的文章,還發表了陳映真等人駁斥龍應台的多篇文章。我認為,曉波及海評在冰點事件的表現極好,那是一場捍衛新聞自由的戰鬥,也是一場兩岸學者共同捍衛一個中國的戰鬥。
關於新聞自由,日本共同社記者採訪時要我談談中國的新聞自由。我反問了日本記者一句話,貴國的大報是否可以發表學者已經在刊物上發表過的文章?日本記者回答不可以。我說中國青年報發表袁偉時的文章,是三年前袁先生在廣東學術刊物上發表過的,你說中國新聞不自由嗎?日本記者啞口無言,這場採訪在日本也未見報。
曉波在北京見到賈亦斌
我與王曉波還有機會在台北、北京等地就海峽兩岸關係、就中國統一前途和未來發展、就台灣史學術研究、就中國哲學史等交換意見,認識大同小異。2002年我在中國社科院成立台灣史研究中心,請他來北京指導我們。該中心每隔一年會在大陸各地召開有關台灣史的學術討論會,大多數場合他都出席了。在所有這些場合裡,他的發言都明確地表達反獨立場及愛國主義精神。
王曉波1943年出生於南昌,1949年去台灣。他的母親受中共委派到台灣工作,在白色恐怖中殉難。他聽他的外祖母講過,有機會去大陸,就去找賈亦斌。他第一次到北京找到了賈亦斌,跪在地上抱著賈的大腿痛哭不已,賈先生跟他講了派他母親去台灣的經過。我每聽到這些,對那個時代中國人的付出深受感動。
先生去矣!8月8日,他的女兒在淡水外海上灑上金門高粱為他祭奠,我以茅台為他送行。君去矣!此後海峽兩岸關係,我向誰請益呢?先生已矣!台灣的台獨勢力仍在囂張,反獨的地火也在運行,祖國統一的那一天,我們將告慰曉波先生!
(作者係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