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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榮鐘談櫟社中興|葉蔚南 在 Facebook 上分享!

櫟社、瀛社、南社並稱日據時期台灣三大詩社。而櫟社歷來備受重視,主要是它不像瀛社、南社受到日本官方的青睞,以歌頌日本殖民統治為要。而櫟社草創主要份子林癡仙、林幼春都是民族意識強烈的愛國份子。

 

所謂的「香山九老」,除林癡仙、林幼春外,還有賴紹堯(1871-1917)、蔡啟運(1855-1911)、呂敦禮(1871-1908)、傅錫棋(1872-1946)、陳瑚(1877-1940)、陳懷澄(1877-1940)、林仲衡(1877-1940),皆是一時之選,他們深感在日人統治下,不能忘懷漢文化,以詩社作為共同抒發的平台。再看日後陸續加入的詩人,如蔡惠如、莊太岳、鄭鴻猷、連橫、施家本、林載釗等,也都具有深厚的祖國情懷。林獻堂於1909年加入為會員,1911年梁啟超應林獻堂之邀來台,那年42日櫟社於台中瑞軒召開盛大的歡迎會。

 

林獻堂與櫟社

 

許雪姬於2006年發表的《林獻堂與櫟社》有下列一段話,特錄於下:

首先,只要林獻堂離開台灣,櫟社的活動必然減少,或者是無;且櫟社棸會常在霧峰召開,與林獻堂有密切關係。第二,櫟社兩次中興,即1941年及1946年,都以林獻堂為主體展開。櫟社得以在皇民奉公會期間継續發揮效果,實因林獻堂在危急存亡之秋做必要的社員吸收所致。三,林獻堂在財務上也做了支持,如他在1909年加入櫟社後,在翌年櫟社春會開宴時分擔宴會款項。四,基於對歷史的愛好及對資料的重視,林獻堂主張刋行櫟社作品,使櫟社成為資料最完整的詩社。

許雪姬所謂的「兩次中興」,1937年蘆溝橋事變發生,日本對台灣人更以高壓政策來推行其皇民化運動。1941年太平洋戰爭發生,日本統治者推行皇民奉公會,對台人遞出橄欖枝,台人為天皇效命、為國捐軀,即所謂的奉公。林獻堂有感於時勢所迫,櫟社社員凋零,如不吸收新的社員勢必會凋謝,所以透過社員的介紹,先後吸收了莊幼岳(莊太岳之子)、林培英(林幼春之子)、林陳琅(林癡仙之子),以及莊垂勝與葉榮鐘。1946年林獻堂再次重振櫟社的雄風,吸收了大陸歸來的洪炎秋、林攀龍(林獻堂長子)、許文葵,及周定山等原鹿港子弟。

林獻堂對櫟社有莫大的功勞,保存了文化資產的幼苗,又另注入資金。而林獻堂以一個地主資產階級的身分投入文化抗爭運動,確實不容易。

 

傅鍚祺《櫟社沿革志略》

 

從傅錫祺(1872-1946,字鶴亭)所著《櫟社沿革志略》,由林幼春於櫟社30周年(1931)所寫的序文,可以瞭解櫟社由來:

《櫟社沿革志略》,傅君鶴亭所著。起壬寅(清光緒28年,1902)訖今,茲凡30年;蓋其入社所記之櫟社「年譜」也。櫟社不始於壬寅,顧壬寅以前無可記,亦無記之者;至壬寅而作記,可記之事亦特多,則毋寧謂櫟社實始於壬寅而成於鶴亭之手也。

傅鍚祺於第一頁有以下記載:清光緒28年(壬寅)霧峰林癡仙(俊堂)、林南強(幼春),燕霧大莊頼悔之(紹堯)三子始結詩社,名之曰「櫟」。嗣而同聲相應者,有苑裡蔡啟運(振豐),房裡陳滄玉(瑚),三角仔呂厚庵(敦禮),鹿港陳槐庭(懷澄),牛罵頭陳基六(錫金)諸子。春秋佳日,會集一堂;撃缽分箋,互相酬倡。

另有小字一行如下:癸卯,甲辰,乙已(光緖29至31年)三年間,集會若干回?鶴亭未入社,不能詳識。

 

葉榮鐘未竟稿與櫟社中興

 

父親於1967年寫了《傅鶴亭先生傳》,後收入《台灣人物群像》(見《葉榮鐘全集》)。細讀全文,可以瞭解那是一篇未竟稿,由傅鍚祺出生談到1907年《台灣新聞》改組,受新任社長山移定政律師之敦請,再主該社漢文版筆政止。

引發我的注意有兩個理由,父親寫《傅鶴亭先生傳》的動機為何?什麼原因使他無法完稿?我重新閱讀父親的日記、傅鍚祺的《櫟社沿革志略》,也在網路上尋找有關櫟社的研究論文。

在父親的日記中找到以下幾則摘記,特錄如下:

1967年6月30日,曇天燠熱,台中,在銘鐺君處雜談,雲鵬攜來鶴亭老詩集小樣請校閱。同年7月3日,晴熱,台中。往訪雲鵬君拿來一張活字號數表。7月27日,晴熱,台中。校閱《鶴亭詩集》小樣。7月28日,晴熱,台中。晚校閱《鶴亭詩集》至深夜全部校完。7月29日,晴熱,台中。早上攜校完的《鶴亭詩集》小樣往中台交與雲鵬君。8月11日,晴熱挵午時雨,台中。晩校閱《鶴亭詩集》,作詩七絶一首。8月12日,晴熱,台中。雲鵬君送來鶴亭詩稿,以供勘校又攜來葡萄一包系傅春魁兄所贈。晚校對《鶴亭詩集》小樣。8月13日,曇涼,台中。晚校閱《鶴亭詩集》。8月14日,晴熱下午時雨,台中。晚校《鶴亭詩集》。作詩兩首。8月15日,曇小雨,台中。晩校完《鶴亭詩集》小樣,作信並錄新詩兩首寄幼。8月16日,晴熱,台中。早上將《鶴亭詩集》小樣攜交雲鵬君。

以上所述的雲鵬君乃林雲鵬,他是攝影家,也是光復後以徐復觀、莊垂勝、葉榮鐘為核心的兩岸文化人共組的「中台雅集」成員之一。林雲鵬服務於中台印刷廠,為傅錫祺的外孫,為了出版外公的詩集,來託父親校稿。傅春魁乃傅錫祺長男,台北醫專畢業。幼岳乃莊幼岳,莊太岳之子,是櫟社二代成員。父親於兩個月內,二、三校完成,該書得以順利出版。

1968年2月10日,晴冷。上午10時起床,往藍君處一轉用電話與雲鵬君連絡寫傅先生(傅鶴亭)小傳事。同年3月21日,父親的日記有以下的記載:晚閱讀傅師自記一生大事日記,起草《傅師傳記》。

由上述兩則日記中的記事,可以瞭解父親動筆寫《傅鶴亭先生傳》的動機。父親先前於1968321日閱讀傅鶴亭所記的大事日記,才能有此篇草稿的初成。那櫟社中興是傅氏之言,或是父親的創意?總之,1906年有所謂後來尊稱的香山九老,在台中林季商氏之瑞軒,召開櫟社的春會,制訂了社則、題名等章程將櫟社制度化、組織化,而能有日後的蓬勃發展,是不容置疑的。

櫟社是1902年由林癡仙、林幼春、賴紹堯三人創辦的,究竟辦了幾次聚會,開了幾次詩會,有哪些作品,都已成無頭公案。傅錫祺的記事,從清光緒32(1906)丙午才開始仿《史記》編年體逐一記事。林癡仙為林文明的么兒,林文明因其兄林文察戰死於太平天國之亂的漳州萬松關後,成為林家的族長。乙未割台後,他一直生活在泉州、福州、漳州、上海等地,雖曾一度短暫返台居住,但終究還是回到大陸,直到1899年才返台定居。1902年和他的侄子林幼春成立櫟社。他在大陸時皆跟隨著他的族兄林朝棟(1851-1904),直到1899年林朝棟在上海購地建房,他才返台定居。

 

霧峰林家一門英烈

 

霧峰林家的開台祖叫林石,世居大里,第三代林甲寅遷徙至阿罩霧(今天的台中市霧峰區),有三子:林定邦、林奠國及林振祥。定邦有子文察、文明、文彬(後被稱為下厝),奠國有子文鳳、文典、文欽(稱為頂厝),林獻堂為林文欽的長子。

因林文察受當時閩浙總督左宗棠之命,攜3千子弟兵赴閩、浙一帶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屢建奇功而貴為福建水陸路提督,後戰死漳州萬松關,同治皇帝追封太子少保。太子少保,太保的府第稱「宮保第」。文察之子朝棟以一道員身分自募家丁600人,協助當時台灣巡撫劉銘傳於中法戰爭中防守基隆、淡水,擊退法軍,為劉所賞識,中法戰後,所有參與的義軍皆裁撤,唯獨保留了林朝棟一支,稱為「棟軍」。後平定施九緞之亂有功,賞黃馬掛,二品頂戴,功名顯赫。因為下厝一直有功名,自然而然族長一直是下厝當家,經常是侄子帶著上厝的叔叔闖功名、創家業。

林文察帶著叔叔林奠國赴閩浙平定太平天國。林朝棟抗法有功,接撫墾局長之職,樟腦專賣,開山撫番,叔叔林文欽雖是光緒19年的舉人,也只能跟著侄兒幹,到香港設立商號,經營樟腦貿易之途,而長駐香港,最後客死他鄉。

1895乙未割台,唐景崧由淡水逃回大陸,台灣民主國瓦解之際,將棟軍由新竹帶回彰化後,發官餉,就地攜械解散,才有日後各地峰起的武裝抗日。林朝棟則接受慈禧太后之命內渡大陸。簡言之,18951915年這20年的台灣武裝抗日,與棟軍脫不了關係,最明顯的例子是羅福星,參加廣州起義後來到台灣,待在苗栗,短短3個月不到即糾合了3千人抗日,他在被捕後的自白書上說「祖密(林季商的號,林朝棟嫡長子)有會員萬人,我與他合作推翻日人」。一直到1915噍吧年余清芳事件失敗後,林季商脫籍返回大陸,參加孫中山的二次革命,林家的族長才落到林獻堂身上,但林朝棟的夫人楊水萍一直留在霧峰。

 

櫟社中興與林季商

 

1906年,林季商(1878-1925,本名林資鏗,字季商,號祖密、式周或作石周)出面邀請香山九老,在其瑞軒召開櫟社的春會。1904年林朝棟在上海病逝。林季商是當時的族長,於公於私都應該資助他的叔叔林癡仙、族兄林幼春所創的「櫟社」。茲撮錄《櫟社沿革志略》記事如下:

清光緒34年(1907)3月22日,假霧峰林君獻堂之萊園開春季雅集,林獻堂君以主人作客而與會。清宣統元年(1908)4月3日會於瑞軒。是年連橫加盟為社友。清宣統二年(1909)霧峰林灌園(獻堂)、三角仔呂藴白(琯星)加盟為社友。4月23日社友共31人會於瑞軒。1910年,粵東名士梁任公(啟超)、湯覺頓(叡)、梁女士令嫻等遊台,我社開會歡迎之。4月2日,會於瑞軒,社友20人,來賓12人,詩題為「追懷劉壯粛」(按此題為梁所出),「洗硯」、「新荷」、「鈔詩」等。

從該記事可清楚看到林季商的影子,除了提供瑞軒場地,這些與會人士的吃住動輒二、三天,這些開銷不是一般人可以負擔的,另外,香山九老之一的林仲衡就是季商的弟弟。在歡迎梁任公的詩會上,林季商以主人的身分與會。

父親眼裡的「櫟社中興」,並不是他自己加入櫟社的1942年,或洪炎秋加入的1946年,而是他看了傅師自記的大事年表,發現1906年的瑞軒聚會才是櫟社的中興。林季商作為「櫟社」的幕後功臣角色,或許是他寫《傅鶴亭先生傳》的另一個動機,但他無法完成,確實耐人不解。他後來於1976年連續寫了《民族詩人─林幼春》、《民族運動的鋪路人─蔡惠如》、《革命家蔣渭水》等所謂「祖國派」的先賢時,皆不忘記提起林季商的事蹟。除對歷史交待外,他希望提醒後人,抗日民族運動並非只有林獻堂、林幼春、蔡惠如、蔣渭水等人,脫籍回祖國參加二次革命的林季商曾擔任幕後推手,就像他對櫟社的貢獻一樣,所以父親才會用「櫟社中興」來詮釋1906年的瑞軒聚會。

 

林季商之貢獻不該被遺忘

 

回顧這段歷史,在日據時代,日本總督府因為下厝林季商是反日的標竿,成為言論上的禁忌,至於頂厝,雖有林獻堂領導的溫和社會運動,其他如林紀堂、楷堂、烈堂卻都是妥協於體制內的人物。1945年台灣光復,國民黨更不可能推崇林家,因為這是統治者的絆腳石,更何況228之後,林季商之子林正亨因1946年參加共產黨,而於1950年被槍決,不免有殺雞儆猴的意味。

台灣政黨輪替後,本土派不研究下厝林家袓國派的事蹟,只會歌頌頂厝林獻堂的功績,父親雖然一生扙履追隨40年,身為林獻堂秘書,但是,當他看到傅錫祺的一生大事記,將1906年林季商召開的櫟社春會定調為櫟社中興,心中必定感慨萬千,慶幸有人與他心繫同念。

 

(作者係葉榮鐘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