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家父歐陽健從台北回來,帶回一套國圖影印的《魏子雲‧歐陽健(1989-2002)書札輯印》,16開線裝,上下兩冊,共376頁,膠版紙彩印,稍許泛黃的信紙,在白底膠版的映襯下,顯得古色古香,精美大氣。
兩位學者的情緣得從頭說起。家父初次聽說魏子雲先生,是在1985年首屆《金瓶梅》學術討論會,方知他是台灣研究《金瓶梅》的大家;魏先生偶讀1985年第3輯《中華文史論叢》裡家父的《〈三遂平妖傳〉原本考辨》,對此頗加讚賞,他指導的碩士研究生李壽菊的《三遂平妖傳研究》論文,便以家父的論點為行文之結構梁椽。後來,魏先生託人將李壽菊的碩士論文帶給家父,1989年2月2日又給家父寫了第一封信,至此,兩位先生開始了近20年的情誼。
去年3月,家父去台灣自由行,將魏先生給他的136封信提供給國家圖書館,同時獲得他給魏先生176封信的副本。雙方一致感到,兩位學者的通信不僅是以文會友的典型,也是連通海峽兩岸的珍貴文獻,有必要整理出版。經一系列的手續,家父11月開始了4個月的台灣之行。
1989年研討會結緣
明清小說金陵研討會的舉辦,是海峽兩岸明清小說研究的大事,也是《魏子雲歐陽健學術信札》的重要內容。在1989年6月19日的信中,家父提到研討會開始正式籌備,希望魏先生能動員更多的台灣學者參加。魏先生極為熱忱,說台灣學者的聯絡可由他一力促成。
研討會1990年2月1日開幕,由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發起,宗旨是以文會友,聯絡感情,廣泛交流海峽兩岸明清小說研究的歷史現狀,交流學術上的新發現、新觀點、新開拓,弘揚光大民族優秀文化,共同探討進一步繁榮海峽兩岸明清小說的研究大業。這次會議,大陸學者近百人出席,台灣學者24人組成「台北古典小說戲曲訪問團」,團長魏子雲,副團長龔鵬程、鄭向恒。這是大陸40多年來第一次在人文學科中有眾多台灣學者參加的學術活動,在海內外產生極大的影響。
魏先生以73歲的高齡帶團,體重降了四公斤,十分辛勞,正如家父信中所說:「此行先生所付出的精力最大,然也確然譜寫了中國文化史上的新章,其價值將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愈益為後人所認識。」
魏先生出生安徽宿縣,少習私塾,13、14歲將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故以桐城傳人自居。他在信中多次提到《金瓶梅》的考證,如以《金瓶梅詞話》第一回入話「丈夫只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請看項籍與劉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傑都休」,認定《金瓶梅》是有關政治諷喻的書;《金瓶梅》作者是南方人,屠隆是前期抄本之作者,他的罷官「謠諑一興妒,深宮擯娥眉」,解釋了寫作《金瓶梅》的動機等。
對明清小說深度交流
魏先生多次動員家父參與《金瓶梅》研究,稱讚家父「且能在不疑處有疑,斯善讀書者也」;「讀書具千慧目萬慧心者。若步入《金瓶梅》研究,必是一位神將下界」;「兄如進入金瓶,必有後來居上之勢」。當時家父正研究《紅樓夢》版本,魏先生反被他吸引過來了。
蓋在編纂《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的過程中,家父對《紅樓夢》版本產生了疑問,認定程甲本是《紅樓夢》最早的本子,所有的脂本都是偽作。魏先生讀了家父的《紅樓夢甲戌本研究》,對甲戌本、《春柳堂詩稿》等產生了興趣,說:
「因為你這篇辨析運用的是我們桐城家法:以義理入而訓詁出,與弟研究《金瓶梅》之解析《萬曆野獲編》那段話,如出一轍。弟孜孜矻矻於《金瓶梅》20年有奇,自始至終,都在解說那段話。一步步的尋出了漏洞,指出了問題。然而直到今天,被承認的,只有馬仲良『司榷吳關』之『時』,改正了《金瓶梅》出版於萬曆38年之說。但已被鄭振鐸等人導誤了50年矣。想不到《紅樓夢》被胡適導誤了如此之久。」
魏子雲贊成程本是紅書原本的見解,熱情向台灣的治紅學者翁同文、劉廣定、潘重規等先生介紹家父的考證成果,以為發現「《紅樓夢》問題可能越搗乎越多」,「看情形,紅學應另立門庭矣」。
魏先生是集學術、戲曲、寫作三領域都有所成就的學者,曾主編《青溪月刊》、《文學思潮》等雜誌。作品題材廣泛,尤其以與《金瓶梅》相關的作品最著名,有《金瓶梅探原》、《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金瓶梅審探》等。又有連載小說《星色的鴿哨》、「《金瓶梅》的娘兒們系列」、榮獲中山文藝獎的百萬言長篇《在這個時代裏》(土娃、金土、梅蘭)三部曲等。
學術信札中,提到的書有「《金瓶梅》的娘兒們系列」裡的《秋菊之死》、《吳月娘》和《潘金蓮》,最多的是《在這個時代裏》:「此書三部特逾百萬言,寫一如草之小人物耳!非弟自得,卻是弟生活所歷;溯洄從之,反履拾之,冀在煙塵宇寰、雪泥山河、重獲我見爪跡之我思,虛構之以成說部也。學生書局鑒於書中所寫,流水中涵泳有當代社會質素,願投此資本印行,助我記一生之所見所思。」
家父認為:「三部曲中,《土娃》能喚起我共鳴的是,我曾在蘇北農村的生活經驗;《金土》能喚起我共鳴的是,我對江西浙江福建的若干瞭解;而《梅蘭》喚起我共鳴的,則真正是對於這個時代的體認和感悟。我想寫一篇讀後感,題曰《對於這一時代體認的同和異》。」
忘年之情躍然紙上
《魏子雲歐陽健學術信札》中,最最珍貴的是魏先生對家父「交淺言深」的教誨。
魏先生生於1918年,家父生於1941年,兩人相差23歲,家父對魏先生以師事之。魏先生常常感慨:
「我總是把兄台當作知己交往,所以在考據論文寫作方面,不時向兄說重話。信寄出後,就後悔未免交淺言深,得罪人。」「對於治學一事,你我執著相似,弟幸於兄者是幼入塾屋,學得訓詁、義理、辭章、考據一套桐城家法(尚有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八字,更是今日絕響,斯乃桐城研習文章義理的要訣,今已無人能實驗之矣)。那天,恕弟冒昧,重現了先師教我時之嚴辭厲色,事後頗為不安。未知兄能以知己交我也。今得來書言及此,心始安然。」
家父回復道:「蒙再三啟我愚蒙,實在感激」;「說到治學之道,自魏公以嚴師之責以後,我每一命筆,都自然地愈加兢兢業業,不敢輕易苟且。可見我這個人,尚不是麻木之徒,今後還請直言教我,嚴則實愛也。」忘年之情躍然紙上,讓人豔羨。
《魏子雲歐陽健學術信札》即將由萬卷樓圖書公司出版,魏先生的愛徒李壽菊博士和我是主編,她給魏子雲的信校注,我給家父的信校注,在這過程中,我們有很多的感悟。正如家父所說,他與先生的書札內容都是陽光的,均可公諸於世,本文的介紹難免掛一漏萬,具體內容則更加精彩。
魏先生在我家住過幾次,家父給我看過一張1992年我和魏先生合拍的照片,拍照時不知怎的吐了舌頭,做了怪樣。現在想來,也許正因為魏先生是一個平易近人、和藹慈祥的老爺爺,我才會突然做那樣的表情吧。
(作者係福建師範大學閩台研究中心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