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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莫那能的《美麗的稻穗》|古添洪 在 Facebook 上分享!


   猶記2008年某月某日,盲者詩人莫那能,應我之邀,遠道從台北到花蓮來,參加慈濟大學英美系舉辦的年度中英詩歌發表會,當莫那能以雄渾而沈鬱的聲音,朗誦〈鐘聲響起時〉時,大部分的人都哭了。事前我也讀過這首詩,亦有所感動,但當這首詩從作者嘴裡深情地唸出,給我的震撼與感動之深,實不可同日而語。事後,我一直想著這美學問題。莫那能的現代詩裡,應該帶有一份吟誦文學的「歌」的特質,我想。

阿能從事詩創作是一種偶然。根據莫那能與現場友好的回憶,1983年,莫那能與一些友好喝酒高歌之際,突然唱自己的歌,唱出自己的心聲,而阿能唱的歌,給友好抄錄下來,稍事整理修改,詩人阿能就這樣誕生了。誠然,阿能的詩帶有「歌」的性質,也就是說,最適合詩人自己吟唱與朗誦,而在吟唱與朗誦中,詩裡「歌」的成分,詩裡「聽覺」的魅力,就充分發揮出來了。

 

〈鐘聲響起時〉

事實上,〈鐘聲響起時〉結構上也帶有類似歌謠「重沓」的重複技巧。每一小節,都含有「鐘聲」的聽覺意象。這首詩,看似簡單,其實已觸及整個社會結構,原住民社區的三大支柱:學校、教會、家庭,都失去了功能,都無法挽回原住民少女國中畢業時,即等待著她們被賣去作「雛妓」的命運:

 

再敲一次鐘罷,牧師

用您的禱告贖回失去童貞的靈魂

再敲一次鐘吧,老師

將笑聲釋放到自由的操場

當鐘聲再度響起時

爸爸、媽媽、你們知道嗎?

我好想好想

請你們把我重生一次(終章)

 

〈來,乾一杯〉

當我們確認莫那能現代詩中「歌」的元素,他的277行長篇敘事詩〈來,乾一杯〉,幾乎就可比擬為昔日「遊吟詩人」吟唱的民族史詩了。這「史詩」結構特別,是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莫那能,敘述接到訊息回部落看好友撒即有時,卻驚覺面對的竟是靈堂前的遺像,而接著的「文本」是他的追思──「來,乾一杯」,對著好友遺像,是反諷、是悲淒。

這追思形式的「史詩」,從好友撒即有一生漂泊,往西部做苦力、跟船遠洋捕魚、因召集令當兵、退伍後失蹤十年,最後在南非的開普頓被謀殺;從敘述者歸鄉的路與故鄉山村抒情的描述;從他們共同的成長記憶,赤腳從村子走路幾小時到學校、唱國歌、學國語、五族共和的思想教育、以及撒即有叛逆的在校童年;從敘述者倒敘撒即有可憐的家庭,母親第一任丈夫「在林班鋸木時/被滾落的杉木壓死」,第二任丈夫酗米酒酒精中毒,「睡死在後山的溝渠」,第三任是剛領到退伍金的支那人,說要建新厝照顧她全家,卻把大妹賣掉;多層次地輻射出整個民族的共同命運。

詩裡寫實卻又有傳奇性質、流浪、歸家,十年又十年,使得這首敘事詩帶上「史詩」的個性,而第五節的巫師招魂,更是「史詩」慣常擁有的民俗與宗教性。這「史詩」一直寫到現代,整個部落的摧毀、流散:「百步蛇般的威猛」的排灣族男子,「被工廠、礦坑的老闆/視作最便宜的人力」,而「白雪一般的柔情與純潔」的排灣族女子,「肚皮/不再為村裡的男人生育」,而是賣到私娼寮,或者其他色情行業。「史詩」的終章,可說是安靈歌,也是敘述者向好友的鬼靈呼喚與求助:

 

撒即有啊撒即有

你靈魂一定要回來

帶著山地人的悲哀

到我們祖先那兒去

告訴他們

百步蛇已經死了

雲海變成喧囂的紅塵 

滾落到地心和海底去了 

告訴他們

山地人只剩下身體和歌

像野豬和麋鹿

在平地被人圍剿、販賣

 

詩中不落言詮地把排灣族信仰(百步蛇)、周遭(雲海)、和狩獵(野豬和麋鹿),與族人當下的悲傷命運鑲崁在一起,真使人感嘆。雖說是向祖靈稟告,實際是向族人呼喊,要喚醒族人,這毋寧是帶有文學「介入」的功能。安靈歌以高亢的音響作結:

 

讓我們的交臂變成彩虹 

給山地人架上一座

通往故鄉的

美麗的橋樑

 

也就是族人團結的訴求,也就是原運中「回部落去」的訴求。莫那能的「介入」文學走向,是個人的、抒情的、真摯的。

 

〈歸來吧,莎烏米〉

詩集中最個人、最抒情、最有部落況味的,莫過於寫給他妹妹的〈歸來吧,莎烏米〉了。檳榔樹、圓月、柴窗、背蔞、彎刀、小米種子、芋頭、豐收、小米酒、彩虹、泉聲,在詩中彼起此落,原住民部落的生活景致重活在我們眼前。「背上背蔞喲」、「束緊腰頭喲」,「上山去喲上山去/莎烏米喲莎烏米」,「喲!喲!」的聲音,帶給這首詩豐富的「歌」的元素──名字也是唱著的。這首詩本身彷彿就是一首歌,再度佐證我闡述的莫那能詩中「歌」的元素。

這首詩沒有任何對社會的控訴,只插入淡淡的一句:「啊!被退伍金買走的姑娘」。我們會為這伊甸園般的原住民生態、人與自然的和諧、兄妹的親情(就像最純情的亞當與夏娃),產生無窮的嚮往,而它的失落,帶給我們無限的惋惜。就原住民運動而言,它是對一直遭輕蔑的原住民文化與生活方式的重新肯定。這重新肯定是建立原住民主體性所必須的。原住民是有能力建立他們的家園的。歸來吧,莎烏米,這歸來的呼喚,是向所有原住民青年發出的:

 

歸來吧,莎烏米 

讓我們一齊合唱豐收的歌

歸來吧,莎烏米

讓我摘下一片亮綠的芋葉  

盛滿晶瑩的露珠做聘禮 

讓我釀一甕甜美的小米酒

用傳統的共飲杯和妳徹夜暢飲

莎烏米啊莎烏米

哥哥帶著彎弓和火種

懷著不滅的愛和希望

一山又一山地 

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妳的名字

歸來吧歸來

歸到我們盛產小米和芋頭的家園吧!(末章結尾)    

 

莫那能以卑南族傳統民謠〈美麗的稻穗〉作詩集的名稱,並在〈自序〉的開頭引用,再度印證我要論證的他的現代詩的「歌」的特質。「那黃金色的波浪/是我們美麗的稻穗/歡喜呀歡喜/大家一起來歌頌/趕快寫信給遠在南洋的兄弟/一起來慶賀」。莫那能在〈自序〉裡敘述,「每當我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彷彿就隨著那時而雄渾、時而纏綿的韻律,回到祖先的身邊,心中就有一種要向他們訴說族人遭遇的衝動」。莫那能對「歌謠」的感悟特深,這首民謠裡「無私的歡喜與謙卑的情愫,正可以產生一種生命的力量與文化的信心,讓原住民在絕望中找到希望,在悲憤中獲得喜悅」,他說。

在我個人的文本閱讀裡,〈歸來吧,莎烏米〉就是莫那能版的〈美麗的稻穗〉,其結尾與〈美麗的稻穗〉何其神似。前者是傳統的民謠,而莫那能卻是帶有「歌謠」元素的、帶上個人生命元素的現代詩。

在閱讀過程裡,我一直想尋找屬於排灣族的母系文化,尋找莫那能《一個台灣原住民的經歷》書中祖母形象的蛛絲馬跡,但總是找不到。我一直對母系社會感興趣,因為父系社會帶給我們的災難太多了,也許我們可以從母系文化裡獲得一些啟發。書裡祖母的形象,有著族長的幹練與風采,但又有著母性的呵護情懷,而她與族孫莫那能的相處,有別於父系社會中祖孫的模式,使人感動。但,這已是餘話。

 

 

(作者係師大英語系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