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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和陳映真搞革命的那段歲月|簡永松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得知陳映真去世的消息,悲痛的我不禁回想起與他共度的往事,有些往事鮮為人知,值得記錄下來。

 

  11月22日,得知陳映真已離開我們的消息,內心悵然若失。一位英雄的殞落,留給後人不勝的唏噓、悲嘆。

1960年代他和我都受過政治牢獄之災,在獄中我們雖近在咫尺,卻始終無緣碰面,其弟映和則和我有多年的同房甘苦。

 

教我如何看書

 

記得出獄後的第二天,我直奔貴府,欲尋求心靈的補償,期盼能從你和映和那裡可以取得一些國內外時勢和思想方面的資料。

我們是在一家小咖啡館見面的,當天在場的還有蔣勳,可是你並沒有介紹他,反倒是蔣勳一再地打量著我。你談話時還不斷地左顧右盼,查看周遭其他客人的流動。當時我們各叫了一盤蛋包飯,香噴噴的蛋包飯配上一碗蘿蔔排骨湯,直至今日我仍記憶猶新.這大概是久居牢房對外面事物新鮮的探索。

待蔣勳走後,你拿出魯迅的《阿Q正傳》和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給我。我迫不及待地拿回家,一口氣讀完。大約一個禮拜後,我先把《阿Q正傳》還給你,你問我感想如何?我說還好。你當下要求我再讀一次,你說:「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讀了49遍了。」我心中嘀咕:淺顯易懂的《阿Q正傳》,竟然值得讀49遍?

自認聰明的我讀了第二遍後,不由自主地再讀了第三遍、第四遍,才發覺,自己的程度還不足以理解《阿Q正傳》的真義。後來,我找到夏尊的《阿Q正傳詳解》,方才領略一代文豪魯迅字字珠璣的用心良苦。經過這次教訓,我讀書再也不敢囫吞棗,讀到好書不僅勤作筆記,甚而有精讀20次以上「欲罷不能」的紀錄。

 

有幸與他並肩作戰

 

第一次和您並肩作戰是為了立委增補選。我們密集地到中部地區幫助黃順興輔選,你把《We shall overcome》(我們終將得勝)引進台灣,串聯全省新歌教唱。彼時,我們在台中大雅惠明盲校的政見發表上引亢高歌,許多聽眾潸然淚下地附和著。

在那一次選舉後,你應邀到東海大學演講,為了避免情治單位的跟蹤阻撓,前一晚趁著夜色朦朧,你一下公路局的車,我就騎著摩托車帶著你在台中市區大街小巷狂繞,試圖擺脫情治單位的跟蹤。當晚我們窩居在台中一間小小的旅館,內心很是興奮,一因東海的學生社團竟敢排除校方阻擋邀你演講,二因我們躲過了特務的耳目跟蹤。

猶記得那晚你突然問我:「你的左派思想傳承,來自何處?」我一時答不上來,你哈哈大笑地說:「啊!你是石頭縫蹦出來的!」

說起我的左派淵源,高二時,我和祖父母同住在郊外一個沒有鄰居的果園,我可以每天無所顧忌地收聽大陸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革命教學」節目。後來,我讀了Eric Hoffer的《The True Believer》,更加了解自己的思想淵源。

為了避免過度招搖,那一場東大學生社團所安排的演講,我沒有在現場當聽眾。事後,從東大的朋友口中知道,你又造成了一股旋風。

 

「十‧三事件」秘辛

 

「十‧三事件」你再度被捕,其中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辛。1979年9月28日左右,情治單位把你和柯水源給跟丟了。原來是我邀請你們及另一位難友陳水泉,到我和幾位朋友在南投經營的高冷蔬菜農場遊玩。

在那幾天,我們的笑聲迴盪在2,400多公尺的高山上,山巒層層交疊,群鳥盤旋天際。記得麗娜看到路過的原住民青年,一面嚼著青綠色的檳榔,一面吐著鮮紅的檳榔汁,面有畏懼地問你,為何吃綠色的檳榔卻吐出紅色的檳榔汁?你說「因為每嚼一口檳榔,要咬一下舌頭,吐出來的當然是紅色的囉!」「那不會痛嗎?」麗娜信以為真地問,令我們哄堂大笑。

這件事及紀萬生等同好投資我經營的小農場,都成為南投警方與情治單位列為管理的重點,並成立了「山地青年服務團」,嚴加看守我。情治單位甚至還意圖收買我公司的會計。有些人被嚇跑,有些則把實情向我報告。這是我們這些政治受難者所面對的現實世界-在監獄坐小牢,出了監獄坐大牢。

苦難似乎一直籠罩在台灣上空。2000年在全民期盼下政黨輪替,但扁政府卻想通過6,108億的軍購案。在反軍購的大遊行中,我們又站在一起。當時,我剛從高雄長庚醫院換肝歸來,和你在台北街頭遊行三個半鐘頭,你一直要我休息,我又怎麼忍心放下你們先行脫隊呢?

今天,你倒是先我們而去,你的靈魂瞭望著祖國大地,固守著海峽兩岸。寫到這裡,《安息歌》在耳邊響起: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照亮著路 

指引我們向前走 

你是民族的光榮 

你為愛國而犧牲

冬天有淒涼的風 

卻是春天的搖籃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照亮著路

我們繼續向前走

 

(作者係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現為中小企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