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不知興替而陷於認同失調,或視如備考條文,恐怕是閱讀〈出師表〉的知識短板。後人所謂讀〈出師表〉而不忠,從歷史興替來看,說的是誤讀、或不讀〈出師表〉的人格與歷史昭示。
蜀漢建興5年(227),身居丞相的諸葛亮上表北伐曹魏。表文可分「說之以理」和「動之以情」兩大部分,前者論出師的條件,後者敘出師的緣由;後者提出「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的動機,實為前者(政局安定)的保證,前後構成緊密有機的內在聯繫。
在諸葛亮看來,北伐勢在必行,這是先帝遺願和個人職分使然,是「興復漢室」義不容辭的大業。那既是丞相諸葛亮的大忠,也是後主劉禪的大孝。〈出師表〉的個人意志,遂透過亡故的劉備,而將這對老臣少主的命運綁在一起,這是「先帝」一詞頻頻出現文中的原因,既有諸葛亮的忠忱,又見他的文思。
文如其人。作為一品丞相,諸葛亮身後的田產數量與八品小吏相當,其澹泊明志、寧靜致遠,誠為天下人楷範。而正是諸葛亮光耀史冊的人格形象,照亮了漢末魏晉那段人心幽暗的動盪歲月,為中華民族王侯將相的歷史舞台平添令人敬重的故事。
涕泣出師為哪樁
諸葛亮身後600多年,溫庭筠過五丈原舊營址時賦詩:「下國臥龍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象床寶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當年宿敵司馬懿評孔明:「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明人李卓吾論諸葛亮:「六出祁山,徒自苦耳!」
諸葛亮的侷限,體現在以「北定中原」為目標,和邊緣於中原現實的相互矛盾。因此,從戰略意圖來推測,諸葛亮清醒地認識到:比之河洛與江淮,巴蜀人才與人心嚴重不繼。於是他刻意將蜀漢造成戰爭動員體制,才能極大地調度蜀地的人力與資源,以超越過去偏居西川的戰略困境。但是,陳壽師承譙周的看法,認為諸葛亮的出師北伐:「蓋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
然而,若單純將「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看作諸葛亮個人的一廂情願,則又小看這位久經政治與軍事歷練的「老臣」了。
正是在諸葛亮死後,除姜維比較突出地繼承北伐遺志且有所行動之外,整個蜀漢的國策便轉向偏安保守,政權也逐漸轉入蜀地人士的手中,這就大類台灣自上個世紀末期以來的「本土化」與「革新保台」。其實,諸葛亮臨終前也預見了蜀漢的將來:建興12年(234),李福銜命來問北伐臥病中的諸葛亮,諸葛亮相繼點名蔣琬、費禕可繼國事,其後便閉目不再言語。
諸葛亮的閉目不言,恰恰緣於他的政治洞見:一旦北伐無以為繼,則蜀漢政權的合法性也就難以為繼,因為地理上的中原,實為政治上的天命─中國政治哲學的核心。這豈不像是長久失卻大陸的中華民國,在台灣難以為繼、頻受挑戰的偏安困境?難怪常有人拿「中華民國」開涮,或作為自私自利的掩體來愚弄。
所謂漢祚已終,蜀漢必亡,這只是後見之明。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同樣出自蜀漢的文章,執意北伐而挫敗的〈出師表〉,卻比偏安苟且而成真的〈仇國論〉更受後人褒揚;即便是台灣新課綱,也還不敢以〈仇國論〉取代〈出師表〉,這是何故?
何以對〈出師表〉無感
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生成了超邁朝代更迭的精神活性,更有超邁主權國家或政黨政治的語言和思維格局,關鍵就在於那是歷史文化。例如漢文化已成為中國人精神活性和語言自信的一部分,漢語、漢文、漢服、漢人的說法至今存在,那是中國人天命的文化概念。
天命,在地理上是大一統的中原,在政治上的表現是民心。諸葛亮志存中原,心懷百姓,而以漢室為旗幟。正因其不圖私利,蜀政得以清明,蜀人得以安康,是以屢生軍旅且赦不妄下,而百姓「雖勞不怨」、「雖死不忿」。陳壽在蜀滅晉興之後所寫的〈上晉武帝書〉,毫不避諱巴蜀遺民追思諸葛亮的事實。諸葛亮那種超越「省籍隔閡」的政治成績,實緣於他洞見和力行天命即民心的道理。
當年劉備遺命托孤時,已考慮到自己是蜀地的「外來政權」,因此,受命大臣除諸葛亮之外,還有李嚴。李嚴早於劉備入蜀,根基深厚,正所謂「本土實力派」,不得不用以平衡政局。但後來證明,李嚴與諸葛亮的北伐大計背道而馳。李嚴這一派人不明白,或不認同諸葛亮高揚「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的旗幟,才能統攝蜀漢內政與民心的依存關係。
「興復漢室」才能得民心
諸葛亮病故9年後,鑒於內外形勢的變遷,蔣琬率大軍遷駐涪城:政治上「興復漢室」的旗號如故,但軍事上除姜維襲擾式的偏師行動外,已無任何「北定中原」的軍事主動。這種政治與軍事分離的戰略收縮,很像撤台後的兩蔣。遷駐涪城再過9年,費禕在漢壽開府主政,不久遇刺身亡。
從諸葛亮到蔣琬再到費禕,三人皆不偏安於成都,在政治上謹守「興復漢室」的訓條,以此贏得蜀人的認同。但這種認同也在諸葛亮身後逐漸疏離,就像台灣越來越少人相信「反攻大陸」或「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然而,上個世紀國府治台初期,那些清廉幹練的班底人物,如孫運璿、趙耀東、李國鼎、尹仲容等,卻是在「反攻大陸」的目標和格局下,才得以閃示的政治流星;一旦政局和人心轉向偏安苟且,則在方方面面皆會呈現日趨下流的末世圖景。這是政治大勢,甚至是一種歷史規律。
在諸葛亮病故後,蜀漢社會的矛盾開始浮上檯面。原來「科教嚴明」、「賞罰必信」、「風化肅然」的盛況,逐漸出現逃稅、避役等「奸巧非一」的衰景,致使蔣琬、費禕不得不頻繁用赦,而矛盾仍然不已。諸葛亮治世「不以小惠」,「刑政雖峻而無怨者」,蜀人「咸畏而愛之」;蔣琬、費禕雖為良實人物,且因循丞相成規不變,卻以類似當今民粹主義的方法,對付愈演愈烈的社會矛盾。
然而,法紀鬆弛,民氣乖戾,反映的正是對「興復漢室」政治認同的瓦解。偏安則無王業,蜀漢之亡是政治大勢與歷史規律,不是蔣琬、費禕和姜維等人之過。後人緬懷諸葛亮、崇敬〈出師表〉,遠超過作為王朝正統的魏晉人物,實是以超邁朝代更迭的歷史眼光和文化思維,才能解釋的情懷。
換句話說,當「漢」成為一個民族、一個道統、一種文化和價值的代稱時,人們才能理解諸葛亮是以「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的身姿,成為中華兒女堅貞守護民族復興與文化傳承的形象,成為中國歷史無從迴避的天命與民心所向。人們從而理解國共鬥爭逾半世紀,矛盾深厚;但凡以中華民族前途為考量,以中國歷史文化為共同語言和價值時,則沒有不可合作的偉業。昔日大陸還尊敬兩蔣治下的台灣人,兩岸人民互稱為「同胞」,其真正底蘊在此。
在這樣的視野下,才能看出「去中國化」的卑劣下流,也才能預見「去中國化」的自食惡果─失卻歷史文化的共同語言、情感和價值,就只能是「興復漢室」的被動方,這不是「同胞」一詞在單方面消亡的後果?
蜀亡於漢滅的啟示
人固有一死,諸葛亮的「北定中原」、「興復漢室」,雖然在政治和軍事上失敗了,卻在歷史文化中贏得永恆的勝利。關羽、趙雲、張飛、姜維等人,同樣是政治軍事上的失敗者,然其忠義形象卻永存於中國民間。
諸葛亮身故23年後,蜀人譙周作《仇國論》,以「因餘之國」喻蜀漢,提出「處大國無患者,恆多慢;處小國有憂者,恆思善」的論斷,以貶斥姜維出師伐魏的路線。人心苟安至此,自魏歸蜀的姜維只能發出「羈旅托國」的悲嘆!然而,《仇國論》在偏安割據的歷史現場來看,無疑是站住「政治正確」的位置;六年後,譙周勸主降曹,其「政治正確」也以天命和人心說事,還外加「可獲爵土」的誘惑。
失卻漢節的蜀政與人心,一如所有偏安政權的景象,除罪、大赦、無所不為、沒有統一的信仰與價值堅守,「多元化」如所有小朝廷的末年。當鄧艾以萬餘兵力從陰平小道來襲時,劉禪的降書也疾馳奉達了。此時距離諸葛亮上表北伐已36年,歷史遺留的「因餘之國」至此結束。這也是〈仇國論〉的最終結果,而〈出師表〉則已銘刻永恆。
至於劉禪降書中自稱蜀漢諸君「否德暗弱,竊貪遺緒,俯仰累紀,未率大教」,如此昨是今非,只是政治上的應酬話罷了;倒是「天威既震,人鬼歸能之數,怖駭王師,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順以從命」,生動刻劃了亡國君臣驚惶、恐懼的儀容,頗富有歷史啟發和現實意義。
(作者係高中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