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復,1935年2月生於北京。父親錢思亮曾任台灣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及原子能委員會主委。兩位兄長錢純、錢煦分別在財政界及醫學界表現卓越。
1952年考上台灣大學政治系,任台大代聯會主席,創辦校園刊物,並入選青年友好訪問團至歐亞各國訪問。1956年大學畢業,1958年赴美留學,1959年獲耶魯大學國際關係碩士,1962年獲同校國際關係哲學博士。1962年學成歸國,1963年當選台灣首屆十大傑出青年。
歷任行政院秘書(1962-1963),政治大學兼任副教授(1962-1964),外交部北美司科長、副司長(1967-1969)、外交部北美司司長(1969-1972),台灣大學兼任教授(1970-1972),行政院新聞局局長及政府發言人(1972-1975),外交部常務次長及政務次長(1975-1983),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駐美代表(1983-1988),行政院政務委員、經建會主委(1988-1990),外交部部長(1990-1996),國民大會議長(1996-1998),監察院長(1999-2005)。現任國泰慈善基金會董事長及太平洋文化基金會董事長。
2005年出版《錢復回憶錄》二卷,共52萬字,以國際觀點回望台灣40年政治發展,並披露諸多重要史料,在台港引起轟動,被評為年度好書。
問:《錢復回憶錄》在2005年出版後備受好評,成為瞭解台灣近現代史必讀的好書,但其內容只到1988年8月您從駐美代表卸職為止,請問您打算把之後的生涯回憶也集結成冊出版嗎?
錢復答:1988年以後,我已經陸續撰寫到1999年離開國民大會了。之所以還沒有出版,是因考慮到有些事情至今恐怕還有些敏感,例如1990至1996年我擔任外交部長期間所發生的一些事。我個人不以為有問題,但或許會有人覺得不宜公開,我就再等一等,反正已經寫好了,隨時可以出版。我目前正在整理監察院院長任內的紀要。
問:1995年李登輝訪美前,時任外交部長的您曾極力阻止,您又在該年底外交部記者會上表示:大陸政策位階應高於外交政策,請問您會那麼說的理由為何?
答:我最早講兩岸關係高於外交關係,或大陸政策位階高於外交政策,是在1992年執政黨大陸政策指導小組會議上講的。我這麼講的理由是,國家統一綱領是保障國家安全最可貴的文件,是我們執行大陸政策的指標,是不能變的,一變,就會對安全、安定造成嚴重傷害。
老實說,以我們現在的處境,外交想要改善到一個程度,是不太可能的。而且,要想改善對外關係,前提是兩岸關係要改善,這就是大陸政策的位階應該比外交政策高的原因。兩岸政策走錯了,就會造成生靈塗炭。而外交政策做錯了,沒有這麼嚴重的後果,做好了,也差不多,就那麼回事。
也因此,1995年李登輝堅持要去康乃爾大學時,我不贊成,也不願為他安排行程。李登輝後來找劉泰英聘請卡西迪公關公司去安排,卡西迪還是用了我們多年來打下來的關係,去遊說美國國會議員。我當時為李先生做了一份詳盡的報告,指出,回母校康乃爾純粹是他個人的事,不去也沒什麼關係,去了,會傷害我們跟美國及大陸的關係。他聽了很不高興,但在會上一句話都沒說。
1995年5月,國安會秘書長丁懋時在開會時引述我講的話,說一句,就被李先生打斷一句,不過,丁先生還是理直氣壯地把話說完,並沒有因一再被打斷就不說。
結果,我們的預測完全兌現,事後美國把我們當作拒絕往來戶,駐美代表要見高層的人都見不到,所有官方的管道都斷了,傷害非常大,對兩岸關係傷害則更大,之後就有大陸第一次的飛彈威脅,原訂於1995年7月在上海舉行的辜汪第二次會談也取消了,海基會與海協會一直到2008年才恢復會談。李先生去美國,完全是為了1996年的選票,這個目的很自私,而對台灣有害無利。
問:時隔20年,沈呂巡代表於今年元旦在華府雙橡園升旗,造成風波,您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答:沈呂巡代表是我的學生,非常優秀。他回台灣到立法院報告升旗事件後有來看我,我問起這件事,他回答說他不可能一個人獨斷獨行。這句話有兩層涵義,一是馬總統不可能不知道,二是他不會沒有跟美國溝通,但事到如今,只好由他來扛。據我了解,整個事情是《聯合報》一個駐華府的賴姓記者搞出來的,他兩次詢問美國國務院發言人,一次詢問AIT,對此事的立場,美國國務院就不得不出來表態了。
我告訴沈代表,兩岸處境很敏感,所以從事外交工作要格外低調,凡事不要張揚,因為我們臉上有光,就代表對岸臉上無光,也等於刮了它的鬍子,打了它的臉,它當然會受不了。
問:您向來直言不諱,李登輝為什麼還會在1996年請您出任國民大會議長?您當時料到李先生會在隔年發動修憲嗎?
答:我在擔任外交部長6年期間,曾向行政院長請辭至少20次,有時是因若干邦交國發生問題,主要還是李先生個人的作風問題。但李先生一聽說我要辭,就請我吃飯,說我比你大那麼多,我都沒走,你怎麼可以走。我真的想退,就告訴他不要擔心,我不會放話,退了以後,會到國外找一個小小的地方住下來教書,我都安排好了,但他就是說不行。
1996年我之所以答應出任國民大會議長,主要是因為我是中山先生的信徒,而國民大會及監察院都是孫先生所主張的。我當時沒有料到李登輝會發動修憲,更沒料到國民黨會與民進黨聯手修憲。
問:1997年國、民兩黨聯手通過了「雙首長制」及「凍省」修憲案,您身為國大議長,最瞭解修憲的過程,可以談談您當時的心情嗎?
答:作為國大議長,我必須把自己放空,百分之百中立。第一,議長不能凌駕在代表之上,只是代表之一,為所有代表服務,最主要的工作是照議事規則主持會議。第二,議長不能有任何意思表示,修憲時有修憲審查委員會,由各黨推派代表參加,輪流主持,我作議長的只能坐在台下聽,不能有任何表示。等到召集人說表決時,我總會溜回辦公室,經閉路電視看整個過程。
1997年第四次修憲有其背景。1996年12月23至28日李登輝召開國家發展會議,憲政體制改革是其中一個議題。當時李慶華代表新黨,但他不久即為了國防部一樁事情憤而退出,所以,只有國民黨及民進黨兩黨達成包括雙首長制及凍省的修憲共識。
1997年5月國大第二次會議開會不久,就休會一個月,到7月再復會。國民黨提出一套修憲案,民進黨提了兩套,一共有三案。新黨一開始就表示不支持。最後通過的是國民黨的提案。
當時,我內心確實有許多煎熬。李登輝曾把我找去,跟我解釋他凍省的原因。宋楚瑜也跟我發牢騷說,主持修憲的蕭萬長完全沒告訴他修憲的內容。蕭則說修憲案是蔡政文及田弘茂草擬的,他被告知極為機密,不能透露,這引起宋極端不滿。我在他們幾位中間勸過幾次,但都沒能解決問題。
總之,修憲過程錯綜複雜,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陸續發生。我心裡很掙扎,好幾次想辭職,但又想如因我一個人破壞了一樁事,到時責任將歸在我一個人身上,好像別人都沒有責任,這個我做不到。所以,考慮再三,只好撐下去。另外,我看有很多人反對修憲案,只要反對票超過三分之一加一票就修不成了。除新黨有46票,國民黨看起來也有一些宋系人馬,但在投票時,他們卻未投下反對票。
有人說,7月18日修憲案最後表決時,我不願意敲槌,其實,那天若不是拖到7點半以後,我不會離席。我很早就答應那天晚上要去國賓飯店證婚,結果7點半會議還未結束,我只好把副議長謝隆盛找來,請他幫忙,他那個槌子敲得很高興。這就是整個修憲過程,我的心路歷程。
問:有學者說李登輝修憲有兩個目的,一是擴權,二是推動分離主義路線,您同意嗎?
答:我完全同意。蘇起去年10月出了一本書《兩岸波濤20年紀實》,第四章提到李先生在1999年接受德國媒體訪問時講出「兩國論」,蔡英文女士幫他主稿。「兩國論」不僅僅是答覆記者的問題,它裡面包括外交、修憲等內容。修憲主要是兩個重點,一是把憲法第四條「固有疆域」,改成「依中華民國憲法能執行的疆域為限」,二是拿掉憲法增修條文前言的「國家統一前」。這個被美國知道了,特別叫AIT處長張戴佑拿著中華民國憲法,跑到李登輝的辦公室,質問他是否真的打算這麼做,李登輝因此退讓了。這就是1999年修憲會議沒人提出這類修憲案的背景。
蘇起書中的第三、四、五章對此段歷史寫得很清楚,值得細讀。尤其,閱讀該書,可以更加瞭解蔡英文的真面目。
問:對於李登輝最近又跳出來主張「憲政是台灣唯一的路」,第一階段先降低修憲門檻,您有何看法?您覺得台灣的問題是憲政出了問題嗎?
答:台灣的問題不在於憲法,而是政治人物被媒體綁架,一天到晚做秀,像一個個綁了眼罩的驢子,繞著一個磨空轉,這一點政治人物有責任,老百姓也有責任,媒體的責任更大。不論是立法委員或政務官,每天應該在辦公室做事,而不是跑婚喪喜慶,或到立法院備詢。不讓有權責的人做事,讓他們把時間花在應付極少數人的面子上,這才是台灣最大的問題,如果老百姓不能夠認清楚這一點,憲法怎麼修都沒有用。
我為了政務官要到立法院備詢的事,特別去英國向英國國會議長請益。她告訴我,英國是最早有質詢的國家,至今仍保留此一制度,國會開會的時候會留一部分時間做質詢,甲議員要質詢乙部長時,要在兩周前發出書面質詢稿。不像我們立法院又是考試,又是羞辱,好像要整垮部長,這是台灣立法院閉門造車造出來的一套辦法。
問:2005年初辜振甫過世時,盛傳您將出任海基會董事長,您卻公開婉拒,請問您不想出任該職的原因?對於2008年海基會與海協會復談至今,您有何評價?
答:我當時表示過,看不出兩岸關係有全面解凍的跡象,海基會董事長只是一個禮儀性的職務,誰做都可以。另外,我認為作為非台灣省籍的人,去處理兩岸事務會很麻煩,很容易被人說成「賣台」,還是由台籍人士出任該職位比較恰當。
2008年兩會復談至今已經開過10次會議了,簽了21項協議,很了不起。我個人特別注意兩岸直航,目前台灣有10個機場,大陸有54個機場可以兩岸直航,一個星期有828班班機。我會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最初跟國台辦主任王毅接觸時,一周只有120多個班機,時任交通部長的毛治國特別請我跟王毅商量,可不可以加一倍,王毅一句話都沒說,就答應了,所以我一直在關注這個數字。這也代表大陸很重承諾,只要能做到的,都會盡力去實現。
兩岸兩會簽署ECFA很重要,但它只是一個早收清單,必須要有後續談判,才能達到降稅、兩利雙贏的目標,而服貿協議被太陽花學運卡住,對台灣是很不利的。
問:您是馬英九在台大的老師,他2008年當選後即向您請益,您也給了他不少建議,但兩年後您就公開勸馬先生不要為作全民總統,搞得兩邊不是人,請問您現在怎麼看馬英九7年來的表現?
答:我認為目前媒體對馬先生的評價很不公平。作為一個領導人,馬先生365天都在工作,一天工作14個小時,對每一個問題都有深入的研究,這在世界各國領袖中是少見的。
現在評價馬先生,或許太早了些。不過,如果說馬先生有什麼錯,我認為他最大的錯誤是提出「不統」。
我記得2008年4月8日下午他來拜訪我時,我跟他的談話有兩個重點,第一點是國統綱領、國統會必須恢復。第二點是他必須在就職典禮上表明他的競選政見633辦不到,因為金融海嘯來襲,世界經濟形勢很壞。這兩點他都沒接受,尤其,我之後至少還5次勸他恢復國統綱領,他不但未恢復,還提出「不統不獨不武」,前兩個字就是「不統」。
問:您曾向馬英九表示「監察院是一個能做事的機構」,但社會上一直有廢除監察院的聲浪,請問您怎麼看這個問題?您認為監察院應該發揮什麼樣的功能?
答:監察院是一個很特殊的機構,從前全世界幾乎沒有這樣的機構,但是由於我們有監察院,今天已經有140幾個國家,有監察相關的機構,監察使、監察委員會等等。監察機構一定要有兩個特點,一是獨立行使權力,二是直接接受老百姓的陳情。我在任時,有27個委員,現在只有16個委員,輪流接受陳情都忙不過來,還要到各地接受民眾陳情。
我對於政策錯誤,浪費國家資源,造成嚴重後果,深惡痛絕。但司法對於政策錯誤完全沒有辦法處理,能夠處理的只有監察院,監察院有糾正、彈劾、調查的權力,這些對國家的健全發展至為重要。監察院必須超越黨派,獨立行使職權,監察委員也不能有個人的喜好。
問:您曾為國民黨中常委,對於國民黨在去年九合一敗選後,如何重新再起、繼續執政,有何建議?
答:國民黨只要在兩岸方面好好地做,並不是沒有優勢,但兩岸政策要讓民眾有感覺。國民黨要重新再起,第一必須有明確的政綱、黨綱,就是要有願景,要讓黨員知道黨的方向。第二是加強組織訓練,政黨就是希望經由選舉取得政權,因此平日就必須了解在各地有哪些優秀的同志,為下一次選舉儲備候選人,不要再像過去幾年,到選前才臨時抓一個,難怪沒有一個贏的;組織外還要有訓練,讓這些同志有能力向民眾陳述黨的政策及願景。第三是文宣,這次網軍幫柯文哲打勝選戰,國民黨則一直還在傳統的戰法上打轉,我們一定要從傳統的戰法走出來。
問:2010年博鰲亞洲論壇,您代表台灣與時任大陸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會談,請問您對他2012年出任國家主席後,在對台政策上的表現有何評價?
答:習近平因在福建工作過10多年,跟台商的關係非常好,對台灣的情形相當了解。他最近提出來的對台工作重點要放在「三中一青」上,這是一個很正確的方向,我希望他能落實這些目標。
不過,太陽花學運確實讓兩岸關係遭到阻礙。太陽花是苗栗大埔事件、洪仲丘案的連續,他們認為政府都是錯的,馬英九代表政府,所以是強勢,老百姓是弱勢,當然有權反抗。媒體也認為應該幫忙弱勢。公民社會就是要老百姓當家作主,所以柯文哲也提出e-voting,標榜政府治理要聽民眾的意見,其實,政策好與壞,能不能實行,要依賴專家。公民不服從,或稱公民反抗,其實就是變相的革命,說穿了,他們有兩個目的,頭一個要政府滾蛋,第二個是政府不滾蛋,我們就革命。太陽花學生從立法院走出來時,手上拿著「反中」、「台獨」的牌子,這就清楚說明了他們的背景及訴求。
問:台灣民眾對統一似仍有疑慮,您認為問題何在?您以為大陸應如何爭取台灣民心?
答:要爭取台灣民心,第一步當然是要讓台灣民眾感受得到實質好處。大陸在ECFA上確實有讓利,但一般民眾可能沒感覺到,如何讓兩岸經貿合作的實質好處普及到一般台灣民眾身上,需要更細緻地思考、規劃。例如要談虱目魚契作,就一定要到虱目魚產地去,直接與漁民談。
不過,台灣目前台獨的勢力愈來愈大,大陸很可能擔心幫忙台灣,結果讓蔡英文坐收漁利,台灣還是走向台獨,這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另外,要爭取台灣民心,首先需要改變過去的意識形態;大陸外交人員,包括國際組織人員,需要對兩岸形勢有深刻的認知,不要拘泥於過去的意識形態,處處抵制台灣,畢竟兩岸已和解了,大陸的外交政策與對台工作應力求一致。
我相信以中國人的智慧,兩岸問題遲早會解決,只要兩邊都想解決問題時,就是統一的時候到了。